怕输——方言词国民标签

漫画人物Mr. Kiasu(怕输先生),在漫画的推波助澜之下,形成一种群体共振的现象。(档案照片)
漫画人物Mr. Kiasu(怕输先生),在漫画的推波助澜之下,形成一种群体共振的现象。(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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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输”源自于福建话“惊输”。“怕输”因其可塑性和任意性,对许多社会现象和心理行为都能涵盖,让它很容易地被接纳成为一个全民使用的词语。

最近三年一度的全国价值观调查,“怕输”又再次夺冠。“怕输”不但是新加坡最具活力的词语,新加坡也因此成为“怕输国度”扬名国际。

曾几何时,新加坡人好像变成与生俱来就有“怕输”基因,因此在面对这个词时,心情总是很复杂,对它又爱又恨。不过,考察它从诞生到孳乳繁衍的过程,怎样从原本是一个戏谑的方言词,转身变为具有新加坡特色的全民词语,再演变为成为社会心理现象,以后更进一步被提升为“国民心理性格”,一路“加封进爵”,在新加坡语言发展史上,从来没看过一个词能发挥如此巨大的能量,它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语言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对于这样一个词语,我们怎能对它掉以轻心而不去研究它。

从国民服役开始

新加坡现在常用的“怕输”,源自于福建话(闽南语)“惊输”,其实在闽南语里原本没有“惊输”这个词,只有“惊死”(怕死)这个词。究其源,“惊输”的产生是在新加坡开始实施国民服役的时候,也就是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

新加坡在1965年独立之后,以新加坡作为远东军事基地的英军,因为经费问题开始酝酿撤军,并决定在1971年全面结束新加坡的驻军。新加坡为了建立自己的国防,开始考虑实施国民服役,国民服役法令在1967年4月开始生效,8月第一批适龄青年开始服役。

由于当年还有一些人没机会接受基本教育,这批服役青年中一部分人只能用方言来沟通,因此国防部特别为这批人成立福建兵团(hokkien platoon),大家一般称为“福建兵”,他们的衣袋上别上的名牌以红色来标示。在各种源流、各个族群混杂的环境下,当年军中的环境就是各种方言齐飞,华英巫共长天一色,产生许多新奇古怪的名词,比如“cxxx-up”“MC King”“sabo ”等,其中就有“惊输”这个词。

在“惊输”这个词语还未盛行的年代,我们看到一些临阵逃脱、不敢尝试一些较难或较艰苦的事,或者不敢参与比赛游戏的人,会对他说“免惊啦”,为了加强语气会说“免惊死啦”,其意是说人家胆小,叫人家别害怕竞争或困难,并不涉及“死亡”之意。

记得小时候,我们与邻居的马来小孩玩游戏的时候,如果有人临阵逃脱,我们会嘲笑他“cabut”,我们对同是华人的玩伴则嘲笑他为“惊死”,“惊死”和“cabut”在这里表达的意思完全一样,说的是“胆小”,这和我们福建话里头所说的“热死”(很热)或“吵死(人)”(很吵)一样,“死”是加强语气,表达的是“很”的意思。从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知道福建话里头的“惊死”,和华语里头的“贪生怕死”中的“怕死”,其含义有区。

“惊死”这个词语在服役青年军中生活的应用中,逐渐产生变化,原来对在军训中不敢面对困难和危险的人,就会用上“惊死”来奚落他,这和上面所说的嘲笑人家胆小的含义一样。从“惊死”的应用中,人们逐渐滑向应用“惊输”这个词,因为“死”“输”语音相近,构词法相同,容易产生同样的含义,自然而然地出现互相转换,而且“输”比“死”更能表达“胆小”的含义,另一方面也可避开让人家听起来不怎么舒服的“死”字。

成为英语大家庭一员

“惊输”随着这些服役青年的退伍而带到社会和工作场所,原来指涉的范围没有今天这么广,含义也没有今天这么多,本来就是指称那些逃避困难“胆小”的人,不过,这个词从军中蔓延到社会上的应用时,它的含义不断增加,指涉的范围不断扩大,指称的现象不断增多,由原初的只有胆小、不敢参与竞争的含义,发展到指称害怕落后、事事争先、贪小便宜、吃东西争先恐后、霸位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惊输”这个词语发展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表达某种意涵的词语,也肩负指称社会现象或人们的心理行为功能。

“惊输”这个方言词,为了适应新加坡语言环境的改变,在书写时用的是“怕输”,这促使它从一个方言词转变成华人社会的用语,也从口语变成书面语,成为新加坡华语的定型词语。“怕输”因为其可塑性和任意性,对许多社会现象和心理行为都能涵盖,让它很容易被接纳成为一个全民使用的词语,不但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新语”(Singlish ),以其方言发音书写的kiasu,为适应其指称的心理行为而创造出kiasuism,并以其知名度冲出新加坡,被英国牛津词典收录,成为英语大家庭的一员。

语言环境的反动

“怕输”能够在新加坡大行其道,并且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社会用语,有其社会和文化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它的戏谑性造成的新奇感,让大家对它的应用乐此不倦;再加上它的可塑性,大家对于一些早就存在的丑恶心理行为,或一些受大家关注的不好社会现象,无以名之,全收罗在“怕输”一词之下。不过,不可否认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官方在意识形态方面独尊一语,多元的语言环境变成单一平面化之下,人们刻意使用“怕输”这个方言词,特别是kiasu在英语语境下的使用,造成强烈的逆反性,可说是对压抑的语言环境的一种反动,本身就带有感情得到释放的感觉。

另一方面,“怕输”一词具有与生俱来的本土性,很接地气,又贴近生活,其草根性、反讽性,自然而然受到大家的热捧,其中也不乏传媒的热炒,特别是后来新加坡一位漫画家成功创作了漫画人物Mr. Kiasu(怕输先生),在漫画的推波助澜之下,形成一种群体共振的现象,“怕输”更是流行起来。

普世人性表现

从“怕输”的诞生到衍生出多元涵义,进一步带出怕输观念的逐渐成型,作为新加坡华语的“怕输”,与“怕死”的词义逐渐有了区别,虽然两者表现的属性更多的时候是贬义。从新语kiasu衍生出kiasuism,说明属于意识形态的怕输观念的生成,它也从单纯的词语转变成兼负怕输观念的载体。

我们要怎样给“怕输”下定义?也如何为“怕输观念”界定?最近早报在题为《改变怕输心态从自己开始》的社论说:“‘怕输’的定义复杂多元,其主要特征大约是‘唯恐落人后’和‘害怕失败’。”同时它也提到:“‘投诉’‘竞争’‘物质’‘归咎’‘怕死’等词汇,其实都同‘怕输’有关。”

分析早报社论对“怕输”的定义,不外是从构成“怕输”的两个词素“怕”和“输”去解释,“怕”就是害怕,“输”就是失败、落后。这样定义当然没有错,我要说明的是,自从“怕死”衍生出“怕输”这个词语,它已经从单纯表达“胆小”的意义,滑向“怕输”的多元表达,“输”字本身的自带义,在与“怕”字结合成“怕输”之后,又可以用来涵盖许多现象,有的属于原本社会上就存在的负面现象,比如喜欢插队、吃自助餐多拿食物、喜欢攀比等,其实这些都是普世的人性表现,并不是新加坡独有,各国就有多种题为《丑恶的XX人》的书,自嘲各自国民的劣根性;另外一种就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出现的新的行为,比如说在小贩中心以纸巾霸位、漏夜排队购买新出产品、抢购减价货品等,这些也收归“怕输”名下,林林总总,其实表达的已经是“怕输”的行为观念。

教“怕输”太沉重

难以想象的是,“怕输”也用来表达正面意义的现象,早报社论说:“‘怕输’曾经是新加坡成功的动力”,并以政府激励人民居安思危、认识国家的脆弱性作为例子。当然,早报并不是这种用法的始作俑者,民间早已把“居安思危”也当作“怕输”,同时也把“未雨绸缪”或“万全准备”也视为“怕输”的表现,这些都是使用“怕输”来指涉正面事物的用法。

早报社论甚至把面对人工智能时代不敢勇于创新,不敢尝试错误(trial and error),也当作“怕输”,并把这种现象归于“自我中心”的表现。这里说的“自我中心”与上面所说的投诉、竞争、物质、归咎、怕死等,被称为“价值观”。这里所说“价值观”和我们所熟知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的道德价值观大相径庭,根据康德的定义,道德是“向善的意志”,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只能把这上述这五项归于不关乎道德的价值观。至此“怕输”家族,又增添价值观一项,会不会显得负荷过重?

“怕输”一词新意义的形成和“怕输”观念的生成,两者是互为表里,许多普世皆有的人性的弱点和丑恶的现象,它们原本都有适当的名词来指称,如果都收归“怕输”名下,造成“怕输”一词的滥用,新加坡不变成“怕输的国度”都很难。另外,一些正面的事物,比如“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或“万全准备”等现象,就不要把它们归之于“怕输”,因为它们是来自于我们先民智慧的经验,它们的存在也早于“怕输”一词的出现。

“怕输”一词的用法发展到目前,是否过度滥用,是我们必须正视的。是让它天马行空发挥,还是给予一个明确的定义?别让“怕输”显得负荷过重,我们还是让它回归本位,恰如其分地作为贬义词使用,只表达“胆小”“唯恐落人后”或“害怕失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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