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驼路忆旧

摄于1983年的皇后酒楼。(档案照片)
摄于1983年的皇后酒楼。(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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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充满情趣和活力,无论白天或夜晚,街上都川流不息,人们穿街走巷,因为他们生活在这里,前店后屋,每天在上演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这是一条彻底改变了原有样貌的街道,英文名Middle Road,中文为中律。现在,“律”都一律改成“路”。

早年,它是南北走向的中轴,被七条马路分割,起点是美芝律,然后是桥南路、维多利亚律、奎因路等一直到实利已律,坊间就以大马路二马路相称,到七马路为止。早期的移民不懂英文,为方便就约定俗成地叫开。

曼舞罗戏院臭虫施虐

中街的首段又叫海南大街,向左伸延还有二街和三街,是早年海南人聚居地。住在不同甘榜里的海南人说的“下坡”就是指这个地段,其中有咖啡店、餐馆、理发店、汇兑庄等,“公司楼”则是探亲访友的交际场所,也是早年中街的精华所在地。

我不是这里的归人而是过客,我在附近上过中学,部分的小学和大学。因为我外公外婆住在这里,学校假期间也曾做过短期的居留。

先从美芝律说起,它的地标建筑物是曼舞罗戏院,放映的多是华语的旧片,门票是五毛钱,如果是周末早场还可看两套。早年的经典名片如《一江春水向东流》《诗礼传家》等经常演出。当年没有多少新片,另一方面是为了如校友会等的筹款演出,节省成本。戏的内容记得的不多,但是,坐在臭虫施虐的椅子和充满烟客的戏院里,散场后双腿发痒和满身久久不散的烟味,却使人难忘。

共用沙爹酱相安无事

戏院旁是块空地,白天是郑古悦汽车的总站,入夜后变成沙爹小贩集中地。他们穿着纱笼,挑着担子,顾客就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盆沙爹酱和其他的陌生人共享,是当时的一个景观。大家乐也融融,没有人抱怨不卫生,大概也没有人得过肠胃炎,所以相安无事。那时候,大家都很纯朴,吃过后才以椰支数量算钱,黄瓜、大葱任意吃。

分布在海南街有好几家咖啡店。海南人来得比较晚,失去先机,退而求次,以小本经营养家糊口。咖啡店离不开小吃摊,有一家居然叫“共产鸡饭”,食物比不上另一家,名字倒是挺吓人的,在当年的政治气氛中,“共产”两字还是敏感,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字眼。

马路另一边双数门牌是几家较矮的店屋,有汇兑庄,方便同乡寄侨批,好像还有一家洗衣行,店主抽着长长的水烟筒,吞云吐雾,成为那个行业的形象。有一家机器行夹在其中,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店名叫“宇宙”,字典翻了半天还不了解它的含义。

外公的源裕昌汽水厂

密驼律37号是外公的汽水厂“源裕昌”,经营鲤鱼标汽水,营销本地、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各地小岛,当年也算是跨国企业了。

汽水制造几乎手工操作,从洗瓶子,到装糖浆、灌水、灌气、打盖、贴商标等,周而复始形成流水线作业的工厂。

汽水原料很简单,就是二氧化碳和自来水,口味由糖浆决定。气和水经过管子从顶端输进一部圆形机器,里面有十几部装瓶子的设备,下面有弹簧的底座,把手一压,送进盛有糖浆的空瓶,机器嘶嘶作响开始灌气和水,一个接着一个,差不多一分钟后,灌足气和水的瓶子正好转回原点,由另一工人拿走打盖,在另一工人粘贴标签,一瓶汽水就做好了。

因为用的是玻璃瓶,在水和二氧化碳的高压下,可能会破裂,为防止碎片伤人,所以工人要戴手套和面部护罩。

回收的玻璃需要人工清洗后才能重新使用,7月与8月份天气酷热,人们喜欢冷饮,汽水销路好,供不应求,得加班洗刷瓶子;工人之外,内亲外戚也被邀加入。学校放假的时候,去外婆家小住,也趁机赚取一点零用钱,想来我也曾有过童工的身份。

工厂的楼上有简陋的宿舍和餐厅,小住的时候混入工人群中吃大锅饭,听听这些巿井小民的谈吐,也别有风味,能够记下来也是俗文学的一种素材。

外公身广体胖,像尊弥勒佛,拉一把椅子坐在店门口,遥控着工厂的运行。他的脸色随着天气而变化,如果连日下雨,汽水销量不佳,小孩子就得躲得远点。外公赤手空拳,打拼出一番事业,也真不容易,可惜当时没有想到和他深谈,错过他的口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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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在密驼路的“瑞记”鸡饭餐馆。(档案照片)

绝响老工艺

源裕昌隔壁住着一名长须飘然的跌打医师,他的长相使人有信任感。若干年后,我在马来西亚柔佛小镇令金玩球时跌倒,右臂肿疼,不能弯曲,就是由他治好的,虽然现在右肘还无法完全伸直。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江湖医生总比没有好。

接着下来的是两家作坊,一家做木箱,另一家制帽。

南来番客,大概只有一个旧包袱和几件破衣服,北归是衣锦还乡,东西多,需要坚固的木箱,细工的木匠就应运而生。他们在五脚基上晒木板,干后就锯、刨、凿,全是榫卯结合,不用一根钉子。长方形的箱子潻成深褐色,没有花巧的雕花,但却简单实用。归乡的番客能扛上几个木箱,想必是十分的风光。

做帽子的材料大概是一种软树皮,和做瓶塞相似,大约有半英寸厚,完工后的帽子,硬邦邦的,戴在头上,密不透风,不舒服却时尚,翻翻老照片,殖民地的官员、南来的文化人头上都有它。

时代在前进,品味的改变,继承无人,这些老土的工艺都成了绝响。

大光灯下的小食

瑞记鸡饭在路尽头,这是响当当的字号,店主也是个传奇人物。不只鸡肉香嫩富嚼劲,饭也软硬适中,泛出一层油光,连辣椒也十分可口。拜访外婆时,瑞记的鸡饭是必备的,遗憾的是搬迁后后继无人,成了绝响。

街的尽头有条小巷通二街,华灯初上时,会有一摊移动小贩挂着大光灯,售卖几样海南小食,主要是由糯米、椰、椰糖、面粉、花生、芝麻,还有一种是有特殊味道的“鸡粪藤”搓揉成的。大光灯下,听到的多数是乡音,不时还遇到熟人。

过了小巷好像有家叫作侨商的老式旅店,临街的一面是一堵白墙,墙的中部有一家由两椅一桌凑成的写字摊,摊主是个仪表出众的中年汉子,他终年穿着一件白色的恤衫,下系一条白底浅蓝线条的中式长裤,身材伟岸。看过去像个落难书生,却不卑不亢,客来时他挥笔写侨批或家书,或批八字,或择吉开张,或择选佳期。客去后展开报纸,钻研天下时事。逢年过节,他也用红纸写春联,应景的双喜字。用绳子挂起来,颇有过年的喜庆。他是外婆的同乡,每次路过都不忘向他问好。

民兴与神农药房

源裕昌斜对面是两家二战时被日军炸毁店铺后的废墟,穿过去有个大广场,当地人叫作“中秋园”,里面有球场、双杆等的体育设备。还有出租脚踏车,我的骑车术就是小住外婆家时学的。傍晚时分,这里常有踢毽子的比赛,大概就是古时的“蹴鞠”,玩法和藤球一样。一时之间,场上场下都是琼语和榕语的加油和咒骂声,当时经营咖啡店的主要就是这两大方言群。

民兴药房就在这尽头,是家颇有历史的老店。店面摆满玻璃试管、曲颈瓶、烧锅、酒精灯、天平等科学仪器,让人有种高深神秘的感觉。

那时候最常买的是痱子粉,天气热出汗多,常见的皮肤病是痱子,发作的时候奇痒无比。名噪一时的痱子粉出自桥北路的神农大药房。东主之一的是琼籍的传奇人物韩槐准,自学成材,通化学、药物、考古,以接种红毛丹闻名。

皇后酒楼灯火辉煌

过了桥北路段就是二马路,角头是有名的皇后酒楼。中秋节前摆出几层楼高的大广告牌,一个穿凤冠霞披的古装女子,手中拿着月饼的广告声色夺人。晚上灯火辉煌,很有气势。酒楼时有喜宴,有时是黄道吉日,主人不只一家,乡下来的客人可能会交错红包,坐错席,但也照吃不误。

对街是一连串卖各款鞋子的店铺,无意间遇到一个从令金小镇出来的小学同学在做店员,他乡遇故交,不胜欢喜。可惜是没法关照他的生意,那时候一双白帆布鞋子每个星期洗一次刷上白鞋粉,可以行走天下。

杂牌军与误人子弟

维多利亚街后是奎因街,就是俗称的三马路。公教中学坐落在另一头,我度过六年中学的地方。学校处在巿区,一条马路分割中、小学部,除了一个半篮球场外,缺少运动设备;又是战后不久,师资匮乏,几乎没有课外活动。我唯一的参与是口琴队,在校庆时上台演奏过一次科特比的《波斯市场》。

中学招生时是弘扬孔子的有教无类,开学后犮觉情形不一样,从小学部升上中学的是嫡系部队,招考进来的是杂牌军,两军的待遇看过中国近代史的人都心中有数。初一时共六班,六年后只有五分一的学生毕业,这种以淘汰为主的教育法为人诟病,身在其中的杂牌军却毫无办法,跌跌撞撞,大家只有自求多福。

为长者讳是我们的传统观念,另外尊师重道又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守则,虽然不满,也只有仰天长叹,忍气吞声,在背后发发纸条出出怨气而己。

有一天,纸条不知何故落在教高级数学的老师手中,纸上写着的是“误人子弟”,因为他以广东话授课,听不懂粤语的同学深感不满。

以为会引起一些纪律纠纷,结果他只平静地说:“教得不好,也许。误人子弟,未必。”语中沧桑和无奈,至今还印象颇深。

当年的会考,高级数学五题中我只全答了两题半,以为今生休矣,却被评为优,把我编入理科生,改变我后半生的轨迹。

“公司”楼的分享经济

“潘源全”是在五马路角头一家咖啡店楼上的出租头房,是家“公司”楼。

这是当年流行的“分享经济”。20世纪初南来的劳工,多数孤家寡人,尤其是船员,休息上岸或更换工作,或失业,需要一个落脚处;于是因缘际会,几个人合租房间以作住宿、休息的场所。大家共同出资,共同制定公约以便管理。当年大概是由一个潘姓同乡带头发起的,所以就冠以他的名字。

早年父亲“下坡”多数会来这里,会朋友、同乡,聊聊天,或打听一些家乡的消息,或传话给某某人。当年电话不普遍 ,看懂文字的人不多,只有用原始的方法沟通。

六马路有家占地颇大的车牌局,车辆和人川流不息,热闹非常。四周也有许多制造车牌的公司,散发着呛鼻的油漆味。

有一家当店夹杂在两层屋子中,从门口经过,可以看到高高的柜台和栏杆,使我想起鲁迅的《药》。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踏进该店,不是抵押物品,而是找后来结识的少东,聊到当年我路过时,他正穿着开裆裤在店内玩耍,大家相视一笑。

密驼律的皮肤病医院大概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建筑,这里也是治疗性病的中心。因为后者,人们提起时都有些忌讳。

每天上演喜怒哀乐

中路到此已是尽头,隔着另一条实利已律,直通苏菲亚路,那是一个小丘坡,三山小学就在半山上,我就在那里度过小学最后两年的生涯。1950年代,生活比较不稳定,我原本住在祖父留下来的令金小镇树胶园里,紧急法令一来,把我们连根拔起。为着断绝对共产党的接触,居民全都必须迁出胶园,住进有铁丝网隔离的新村。村民早出晚归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只许带出当天的饮食,以防接触马共。随着落脚地的变迁,我读过几所不同的学校。

那个年代,小学生活还相当写意,没有补习,没有会考,学校考完后,拿了文凭,唱了骊歌,各奔东西,各显神通去。

虽然心仪的女同学考入了中正,但父命难违,把刚萌芽的男性觉醒抑压下去,别无选择走另一条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过河卒只有向前,回想起来不无遗憾。

童年的中街充满情趣和活力,无论白天或夜晚,街上都川流不息,人们穿街走巷,因为他们生活在这里,前店后屋,每天在上演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重建后变成商业街,居民走了,入夜后商店打烊,路上虽有行人却是匆匆的过客,没有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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