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生命 顾城二十年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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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火注:《舒婷、顾城抒情诗选》(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是舒婷于1983年赠给我的签名本。当时同是朦胧诗人的舒婷的诗歌,已受到官方的肯定,顾城仍受到冷落,舒婷出版这本合集,饶有意义。

文⊙彦火(香港明报月刊总编辑)

顾城说,当他们的爱情不顺利的当儿,他可以两天写84首诗;结婚之后,他写诗的速度和数量显著下降了。

这是否意味着婚姻对他写作反而成为反比例,还是他不甘婚姻使他走入世俗窠臼而减少创作的动力?然而,他不少诗作及中篇小说《英儿》,是经他妻子谢烨一笔一划替他誊清、整理的。

谢烨实际上是顾城生活上的保姆。

顾城不光天生是诗人,还天生活在诗人的王国。除了诗及与诗相关的东西外,顾城一概不关心,他日常生活应付能力很低。我亲眼看到的,吃饭,认不得菜肴;走在街上,不知何去何从。假如有一天他妻子不在他旁边,他肯定成了落荒的迷途者。

他从小还有一个嗜好,在白墙上涂鸦,──画图,满墙壁画,难分难解的图案。

在常人眼中,顾城的举措,不算优点,但他的妻子,在谈到这些,却是开心而抱着欣赏的态度。

顾城是一个早慧的人,他在12岁时已写了哲理小诗《烟囱》:

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

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

不断地吸着烟卷,

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那时是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如火如荼的当儿。高高在上如烟囱般屹立的巨人,喷着袅袅烟雾,筹谋着一种常人深不可测的主意。四句诗只有42个字,便把时空、地域全交代了,并且引出一个令人寻思的问题:“巨人是谁?”

顾城后来告诉我,他写这首诗,刚从学校放学,在返家途中看到一支巨大的烟囱在吐出乌黑的浓雾,不禁若有所思,返到家便立即伏在桌上写将出来。

这哪像是12岁孩子写的诗啊?

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虽然对顾城着墨不多,但有一段评语是很中肯的:

顾城诗的迷人之处是,它们不是以成年人的理性给混乱的世界一个清明的解释,而是像安徒生《皇帝的新衣》那样,以少年的心理现象“谁也不知道的事情”。这里,童真的想象新鲜而率真,被想象的世界却十分严酷,因而迷人又具有反讽性。

顾城8岁便与其父亲顾工作诗酬唱。他14岁写的《生命幻想曲》,因被认为是朦胧诗的代表作,声名大噪。

顾城早年与舒婷、北岛、杨炼、芒克等人,均是“朦胧派”诗人,他们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崛起,在北京的地下刊物——《今天》发表诗作,北岛是主编。

由地下诗人到地上诗人,是—条颇蜿蜒曲折的道路。首先获得认可的,是福建的舒婷。她的诗作《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获得1979年度的全国新诗奖。舒婷是一个幸运儿,她很快便脱颖而出;继之是北岛、杨炼等。

顾城是一直被冷落了的诗人。很多诗人,如上述的舒婷、北岛、杨炼早已获得出国机会,并且活跃在国际诗坛。然而,有一段时期,顾城的诗连出版的机会也感到困难。

舒婷在叱咤风云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曾在同一战壕的朋友。她以她和顾城联合的名义,出版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这本诗集共收舒婷、顾城的新诗作凡五十余首。

收入诗集的诗不标出两人的名字,读者只能从诗作中的风格去辨别每一首诗谁属。这表面上是存心让读者猜谜,其实间接起了保护作用。

顾城的第一本个人专集是《黑眼睛》(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书名是源自他著名的诗作《一代人》,全诗只有两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意喻文革的浩劫,给中国年青的一代带来了创伤,他们用受创的心灵去掬迎光明,以敏锐的眼光去识别真理。

当顾城把这本诗集送给我时,他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上:“诗·生命”。意喻他已把生命与诗划上等号。

顾城的诗,除了容量大,意象万千,特别重诗质──语言。

顾城追求文字的纯粹性。他于1987年在香港中文大学讲演时说,语言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被使用得又脏又旧。所以顾城很注重语言,他有时为了推敲一个字,花了几天工夫,而且拣那些未受污染的字句──像处子一样,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是清澈、不沾点儿尘埃的。

他看到星星点点的野花,“像遗失的钮扣/撒在路边”。

他看到月亮和星星,是由于“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他写东西,“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运棋子/有时是空的/集中咬一个字/坏的/里面有发霉的菌丝……”

我还未看到有谁可以把写作比喻得如许恰如其分,毫厘不差。

耀明先生:

来函及明报月刊均已收悉,非常高兴。我们这山高鸟鸣,就是见不到中文,偶偶尔尔见一辆车坏在路边,门上有几个汉字,还是日本的,所以我们真正谢谢您了。

当然也要请您原谅、我的信回得这么迟,一则想写完养鸡的短文寄您(不料越写越长了),二则山中日月若现若隐,冬夏不分,只有几种花果交替,梦梦醒醒,只在眨眼之间。

虽是此说还是失礼,先寄上些短小文字、照片请一阅,也有我的朋友麦琪的诗,她在我们岛上。我明年一月去柏林时大约可在香港一驻,望望新年,现在异州也是故乡了。

我信神,却不信神让我信它。

遥祝 如意

顾城敬上

九三 七月

彦火注:顾城1993年寄给我的信,信中谈及他在新西兰海岛上的生活。麦琪即是英儿,顾城称是他的两位妻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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