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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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无缘见秋果,但同属一棵树,就像祖先与我的联结。

逝去的亲人,以一种方式,深植于我们的身体里心里,从未真的离开。

我母亲祖上家境很好。那地方,白山黑水,沃野千里。太祖奶奶带来丰厚的嫁妆,太祖爷爷是个好手艺的木匠,家业就一点点累积下来,到了我外公这一辈,外公聪明又勤快,日子过得非常殷实。虽然雇了人种地,外公还是亲力亲为。种田这件事对他来说不只为了生计,那甚至是他的天分和爱好。他知道怎样配合天时节气,不失时机地下种、育苗,哪样作物跟哪样作物轮作,什么时候让土地休息。萝卜和圆白菜种在一起,田间窄窄的间隙,就缝插针地种上芝麻。他的菜园里,莺飞蝶舞,太阳底下,马铃薯、茄子、南瓜、番茄、长豆……爬藤的爬藤,开花的开花,各自欢快肆意地长着,像精灵一样。妈妈和姐妹们小时候的零嘴,是刚拔出来的沾着露珠甜脆水灵的萝卜或午后被晒得温热带刺的黄瓜。

外公没有读过很多书,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村里的秀才。逢年过节,左邻右舍会络绎不绝登门请外公写春联,外公也从不拒绝,乐得忙前忙后。

那贴在门口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几经风雨终于残破。时局越来越动荡混乱,土匪走了,日本人来,鬼子走了,战争持续,家道终于衰落……终于挨到和平,辛苦积蓄下来的家产已所剩无几,被充公不说,还换来一顶“富农”的“帽子”。

我很难想象一生勤勤恳恳的外公面对这一连串的变故是怎样的心境。他依旧每天天未亮就下田,依旧像头牛一样日夜操劳,只为了让家人能生活得好一点。

外公有三个女儿,他从未表现出重男轻女,相反,他非常疼爱他的女儿们,在那个年代,是不寻常的。我母亲说,外公长得相貌堂堂,虎背熊腰,却非常温和,从不打骂孩子。母亲小时候生病发烧,看到房梁被烛光投射的影子就害怕,外公于是背着她,整夜整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哄她直到她睡着。母亲这么说着的时候,眼里有隐隐的泪光,我看到的她,变回了一个小女孩。

我母亲8岁那年,有她最黑暗的记忆。年初,最小的妹妹夭折,外公失去了一个心爱的孩子。年末,我妈妈失去了她亲爱的父亲。

那年冬天,上面下达命令,每户人家必须出一名壮年男劳力去修水坝,被点中的是我外公的弟弟。但外公担心弟弟体质不够好,经受不起苦力般的劳动,便顶替弟弟去了。这一去,就再没回来。他在工地上感染了急性病毒性肝炎,却无法得到治疗和休息。以我妈妈的话说,是累死的。那时,他才39岁。

因此,我没见过外公,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看过,我不知他长什么样,他没有抱过我。有关他,我所了解的都是听来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但为什么,中元节后的这个雨夜,我想起他,竟泪湿了衣衫。

我的长相,有没有某一点像外公呢?我对植物的喜爱是深藏在我的基因里的吗?是不是来自外公?春花无缘见秋果,但同属一棵树,就像祖先与我的联结。逝去的亲人,以一种方式,深植于我们的身体里心里,从未真的离开。

我知道时间只是幻觉,过去未来同存于当下,虽然我还没亲身体证这个认知。在某个平行宇宙中,外公并没有在39岁那年死去,他一直活到天年,而我也有机会被外公背在背上,在阳光下蜂蝶飞舞的菜园里,摘下一条清脆带刺的黄瓜……

(作者目前修读中医学士学位,兼职电台主持,1994年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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