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安2018——坚韧团结 创新求变

河内触景读史

在越南只要懂得华语及对华南方言有点概念,仍能猜出许多字。还剑湖附近看似官方机构的建筑,“Quan”为“馆”,“Hoan Kiem”就是“还剑”。
在越南只要懂得华语及对华南方言有点概念,仍能猜出许多字。还剑湖附近看似官方机构的建筑,“Quan”为“馆”,“Hoan Kiem”就是“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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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蒙元、大明、法国或美国,越南人都以无比坚韧的精神驱逐外敌。但在文化层面上,至少在西方列强入侵以前,越南的文化精神是和中原一同的。

近代越南是个不容易定性的国度。对西方尤其是美国来说,越南是美国短短但自认辉煌的历史中,首次败北的创痛(韩战,或朝鲜战争,算是平手)。对我这年龄的新加坡学子来说,越南特别是统一以后不断南侵的越南,曾经是灾难的代名词,是促成亚细安诸国更紧密团结的催化剂。如今,越南又成为后冷战的亚细安重要的成员国。对近代中国来说,北越曾是盟友,南北统一后,又是惩罚的对象。

我第一次接触越南人,是在上个世纪的美国。大学校园里有许多童年逃离南越的难民,同学之间习惯以越南语交谈,说英语时甚至有些口音。越南餐馆的门口悬挂着当年南越共和的国旗,十足的亡国情怀。曾有越南同学问我是不是同胞?我说不是。在宿舍混熟了,他们还会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个好人,但你这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听不懂我们优美的语言。语言的优美与否,见仁见智,我也就一笑置之。

后来,我游访当年的西贡,如今的胡志明市。对胡市类似华南的蓬勃商业气息,以及殖民风味浓郁的法式建筑,印象深刻。但胡市,以及整个越南南部,历史上是较晚纳入大越帝国版图的区域。浮光掠影,并未感受到古越南的精神。真正的体验越南,还是几个月前,忙里偷闲首游河内。

语言不通却以汉文交流

越人虽废汉字,然从罗马拼音(彼称“国语”)往往仍能猜出原汉文,上为奠边府路,下图则是国子监路。
越人虽废汉字,然从罗马拼音(彼称“国语”)往往仍能猜出原汉文,上为奠边府路,下图则是国子监路。

古越南与韩日琉三国(及已消亡之鲜卑、契丹、西夏、女真等古文明)相同,倾慕华夏文化,上层文人直接以文言文书写。数国中越南汉化最深,开国前为中原王朝之郡县,开国后仍模仿中原制度。19世纪的东亚,中韩日越琉五国文人虽不通彼此语言,却能以汉文笔谈交流,如今已成绝响,令人扼腕。越人因遭法寇殖民,文字去汉最远,甚为讽刺。游城途中,越人与西方游客皆不识汉文,欣赏古迹只能走马看花,只有我这等平庸的老华校生尚能略为品味。古越人不能与今越人言语,却仍能与我一介中原弃儿通话,思之感叹不已。

越文虽改以罗马字书写,但因为越语的汉语借词极多,只要懂得华语及对华南方言有点概念,仍能猜出许多字。

照旅游手册介绍,还剑湖得名于一只神龟。明朝曾南下侵略越南,短暂将越南重新纳入版图。越南人奋起抵抗,据说有神龟将一把剑赐给后来黎朝的开国皇帝,明军撤退后,将该剑投入湖中,奉还神龟。还剑湖中有一小岛,倒没有言及武功,而更像是读书人景仰的地方。

还剑湖中一岛上之玉山寺。还剑湖虽纪念抗明成功,但玉山寺似乎以颂赞文教为主。
还剑湖中一岛上之玉山寺。还剑湖虽纪念抗明成功,但玉山寺似乎以颂赞文教为主。

玉山寺对联道尽越南士子的文化情怀。
玉山寺对联道尽越南士子的文化情怀。

南天一霸重礼乐之邦

现实政治中,越南坚守独立。不论是蒙元、大明、法国或美国,越南人都以无比坚韧的精神驱逐外敌。但在文化层面上,至少在西方列强入侵以前,越南的文化精神是和中原一同的。还剑湖有副对联,以唐宋自居,何其豪迈。越南在驱逐明军后,依然按照天下秩序,向大明称臣,请求册封,但黎朝也自命河内为“南京”,以和大明的北京遥相辉映。同时,黎朝也挥师南下,占领了当年属于今天柬埔寨等国的土地。也就是说,天下共主,尊大明,南方一隅,我大越乃南天一霸。

在还剑湖看到这副对联:道有主张斗北文明之象,人同瞻仰交南礼乐之都。这样的对联,今天的中国人未必写得出来。在民族主义(或说国家主义、爱国主义)席卷全球之前,东亚古国关心的更是国家是否符合“道”的要求,而这个道,并不以来自“外国”为耻。实际上,要古代韩日越琉的人把华夏文明当成外国文明,会是极其古怪的。看此图,越南人如此在乎自己(交南,即处于天下南方的交趾——越南古名)是否属于“礼乐之邦”,进入礼乐之邦这个俱乐部的入场券,正是中原朝廷的册封。古代的欧洲也有类似的制度,譬如国王的权力必来自于罗马天主教会,但与东亚不同的是,罗马教会往往没有军事实力,只有道德实力,要讨伐哪个不听话的国王,仰赖欧洲各国国王“勤教”,中原王朝的力量则大多了。

这副对联“道有主张斗北文明之象,人同瞻仰交南礼乐之都。”说明了东亚古国关心的是国家是否符合“道”的要求。
这副对联“道有主张斗北文明之象,人同瞻仰交南礼乐之都。”说明了东亚古国关心的是国家是否符合“道”的要求。

忘却汉字儒学不动

离开还剑湖,便步行往有名的文庙。沿路看到以奠边府命名的街道。伟大的奠边府之战,摧毁了法国殖民者。据中国史料称,奠边府之役也有中国军师的贡献。谁能料到,几十年后,中越两国由兄弟和同志而反目,在边境上交锋(双方都宣布凯旋,西方媒体较认同越南胜利。不论何方胜利,中越战争倒是催化了中国军队的革新,今天的军力已不能同日而语)。放着长远的历史来看,中越两国的宿命,就是关系时好时坏。越南人倒有个颇为哲学的用词,被中国统治的时期,称为“北属”。明朝快遭清兵征服时,也说北兵来了,反正就不把你正式名字说出来。

文庙前的下马碑。
文庙前的下马碑。

到了文庙,也就是国子监门口,赫然看见故中国各地常见的下马碑。走入文庙,正好撞见庆祝毕业的学生们。莘莘学子,虽早已忘却汉字汉文,然儒家文化对教育重视之风未丝毫改动。

除了典雅的古文,还在文庙一角窥见独特的越南仿造汉字的本土文字。诗文的右边为古汉文,左边为“国音”,亦称“字喃”(Chu Nom),即仿汉字而创造之越南本土字。因越文已吸收大量汉字,故“国音诗”也有大量汉字。

有字喃掺杂其间的国音诗。
有字喃掺杂其间的国音诗。

凭吊文庙,令人想起韩日越琉及其他已消亡之文化(如契丹、女真),都曾仰慕中华衣冠,以华夏教化为荣。文庙里就有一首汉诗反映越南文人对越南开化之自豪,堪与中国媲美,好一个“南服一唐虞”!从坏的一面说,越南对柬寮等国,因彼等不属中华儒家文化,对之极端鄙视,并屡屡侵略。

文庙后院有几座钟,为今人铸造,诗词则为纯字喃,最令人震撼。在汉字已废除百年有余的今天,仍有越南人以汉字和字喃做诗,是何等奇妙的事。

从这些字例,不难看出字喃造字的原则与特色:字喃多由两个汉字组成,一个汉字代表字意,另一个汉字代表越南语的发音。譬如“三”的越语发音是“巴”,因此“三”的字喃就是一个“巴”字(代表读音)在左,“三”字(代表字意)在右。(互联网)
从这些字例,不难看出字喃造字的原则与特色:字喃多由两个汉字组成,一个汉字代表字意,另一个汉字代表越南语的发音。譬如“三”的越语发音是“巴”,因此“三”的字喃就是一个“巴”字(代表读音)在左,“三”字(代表字意)在右。(互联网)

自19世纪西方列强称霸东亚以来,东亚体系彻底崩溃,原来联系着中韩日越琉的文化基础,遭受几近无法修复的毁损。一百多年前,五国的读书人能在完全不通对方口语的情况下,以汉字文言笔谈。如今,文言笔谈已成奢想,中国大陆自身的正楷繁体字基础已薄弱,两韩汉字知识极差(朝鲜不行,韩国有限),越南则完全不懂汉字。因此,能在举目只能看见罗马字的河内,闹市一隅,窥见汉字,对我,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但对于经过百余年殖民,反殖洗礼、蹂躏的苦难越南民众来说,是不是也是另一种乡愁?一种已经不能言语,却能隐约感受祖先眷顾的情怀?

又想起我的越南同学们。是不是轮到我对他们说,你们是好人,但你们最遗憾的事,是看不懂你们祖先留给你们的财富。而我,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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