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哑裁缝师王钦祥 缝补无声的岁月

57年来,王钦祥一直守在缝纫机旁,以裁剪缝补衣服为生。(严宣融摄)
57年来,王钦祥一直守在缝纫机旁,以裁剪缝补衣服为生。(严宣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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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岁的王钦祥天生聋哑,当年职业学校的老师叫他学裁缝,改变了他的一生。他靠缝补的一技之长,养活全家人,后来更与同是聋哑的太太一起裁衣打拼20多年,赶上本地裁缝业的黄金时期。当裁缝业从量身裁衣转型为修改衣物的期间,他相续失去太太和母亲。

无儿无女的王钦祥,如今依然做着他在1961年自职业学校毕业后的工作。独自住在陈旧的三房式组屋,由于他的家人只略懂手语,每天阅读四份报纸,几乎是他唯一的“沟通”方式。

记者通过他的弟弟王钦茂,以及个人观察,走入王钦祥沉默的世界。

电梯门一打开就能嗅到空气中的海味。四马路雅柏中心三楼是海味干粮店特别密集的地方,无论是周末或周日到访,都有大批本地人和外国游客在此选购虾米、干海参、各种坚果等等,店员们热情地招呼一群群顾客。在这熙来攘往的景色中,有个小店铺的步调比四周慢了些,踏进店里感觉空气仿佛都凝聚在一起,很安静。

一年365天,王钦祥(75岁)几乎天天都默默地在店铺里低头测量尺寸,插线,缝纫。店铺大门左右两旁张贴两张告示,第一张写道:“修改男女服装”;下面一张写道:“我们是聋哑人,请用手语。”

其实不难。顾客把衣服拿出来比一比,王钦祥大概就知道他们要什么了,短一点,长一些,加宽,变窄,沟通过程不超过五分钟,简单的手语就可以解决,然后又埋头工作。

王钦祥和顾客以简单手语沟通,了解他们的要求。
王钦祥和顾客以简单手语沟通,了解他们的要求。(严宣融摄)

我不会手语,本来想用书写方式采访他,但他看了问题以后,大多都以点头、摇头或比手语回答。他的人生故事,还得由弟弟王钦茂(71岁)代为回答。

王钦茂说,哥哥小时候一直到三四岁还不会说话,父母才发现他是个聋子。当同龄的孩子都上小学时,王钦祥在聋哑学校就读,毕业后学校老师介绍他到职业学校去,习得一技之长,将来才能照顾自己。

“裁缝是职业学校的老师帮他选的,我们也觉得好啦,学裁缝可以在家里做,我们还可以照顾他,他也喜欢裁缝。”

聋哑的王钦祥(左七)和同学一起在职业学校学裁缝。(受访者提供)
聋哑的王钦祥(左七)和同学一起在职业学校学裁缝。(受访者提供)

一技之长养全家人

1961年毕业后,王钦祥仅为老师打工一两个月就决定出师创业,自己在家里接订单做生意。当时,王钦祥和父母亲与弟妹一家五口在德申宋路(Tessensohn Road)的私人屋租了一个房间。两层楼屋子,楼上五间房,楼下五间房,10个房间住了70多人,大家共用一间厕所,“好像72房客一样,我都不懂那个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没办法想象。”

王家本来只租一间房,王钦祥自己出来做生意后,刚好隔壁邻居搬走,他们就租下那间房,让他在家里做裁缝。

王钦祥的父亲在他毕业前中风,母亲是家庭主妇,弟妹又还在读书,全家的经济担子落在他一个人肩上。家里当初送他去学裁缝是担心他日后无法自己谋生,结果他反过来以这一技之长,养全家人。

王钦茂说“社会福利部每个月给我们几十块钱,但是不够用。没办法,就省吃俭用慢慢拖,拖到哥哥出来工作情况就比较好一点。”

也许是老天疼憨人,冥冥中自有安排似的,王钦祥赶上裁缝业全盛时期,恰好足以负担家庭开销,供弟妹念书,让父亲求医。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汗水和心血。

天生聋哑的王钦祥,当了一辈子裁缝,60年代赶上本地裁缝业的黄金期。75岁的他,经历裁缝业转型与太太病逝,如今,依然守着裁缝店,继续缝补人生的余晖。
天生聋哑的王钦祥,当了一辈子裁缝,60年代赶上本地裁缝业的黄金期。75岁的他,经历裁缝业转型与太太病逝,如今,依然守着裁缝店,继续缝补人生的余晖。(严宣融摄)

弟弟形容:“每天要做很多个小时,早上起来就开始做。刚开始是为亲戚、邻居和朋友做裁缝工作,慢慢做到口碑好,生意越来越好,全盛时期是他离开学校的五六年之内,最好的时候有三个工人。”

起初,王钦祥为顾客量身定做裤子,一条只要3元,拿回针线的成本就够了,之后再慢慢增加到五六元,当然现在已经不是这个价钱了。

王钦茂说:“以前没有到处都卖牛仔裤的,也很少百货公司,罗敏申算是很威风的了。人们的裤子都是量身定做的,即使女人也是一样。要嘛自己做,要嘛给人家做,很少买现成的。后来百货公司越来越多,裁缝的生意就下降,90年代就开始没落了。现在他多数做修改衣服的生意,量身定做的少。”

王钦祥在家里当裁缝好一段时间后,申请到广惠肇留医院对面的小贩中心内的店铺做生意。后来,政府说要拆掉那个小贩中心,他就选择到雅柏中心继续营业。

裁缝店虽然装潢简单,但设备齐全。
裁缝店虽然装潢简单,但设备齐全。(严宣融摄)

王钦茂说,哥哥是聋哑学校的同学当中最出色的一位,一方面是选择了对的道路(有些聋哑学生选择当工匠,结果频遇沟通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有进取心,并且一步一脚印地走过来。

他说,哥哥对顾客非常有礼,所幸大部分人也以礼相待,并没有因为他的残疾而欺负他,但还是有些人向他讨价还价甚至不付钱。不过大抵是好人多,坏人“久久才碰到一个”。

店里挂着有待修改的衣服。
店里挂着有待修改的衣服。(严宣融摄)

太太与母亲相继离世

裁缝店的店名是母亲取的:祥茂洋服,她希望兄弟俩一起经营裁缝生意,彼此有个照应。可是王钦茂对此毫无兴趣,高中毕业后选择当公务员。但王钦祥另找到一名得力助手,他的爱妻李秀堃。

王钦祥和妻子在裁缝店里一起工作。
王钦祥和妻子在裁缝店里一起工作。(受访者提供)

李秀堃也是聋哑人士。在弟弟眼中,哥哥和嫂嫂虽然都无法言语,但彼此心灵相通,恩爱非常,20多年来形影不离地在店里为生活打拼。谈到这里,我和王钦茂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看王钦祥。他坐在最靠近店铺门口的缝纫机前工作,见我们回头,就礼貌地微微笑。他身后还有一台缝纫机,曾经是妻子的工作岗位,如今已不见其身影,她在2001年离世。

五年后,原本和王钦祥同住的八旬老母也病逝。王钦祥生命中两位最爱的女人相继离世以后,他更加勤快地工作,每周七天无休。我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他扁了扁嘴,耸了耸肩,摇了摇头,用手指从太阳穴往外绕了几圈。他会胡思乱想。

王钦茂说:“据我的观察,他是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如果休息就会想起太太和妈妈,心里很难过。”

兄弟俩默契好

我继续以书写的方式问王钦祥问题,他都以表情和手势回答,弟弟从旁帮忙翻译。可是王钦茂毕竟没有学过手语,很多答案都是靠他对哥哥多年来的了解猜出来的。这个猜测是双方面的,如果不写下来,单靠比手画脚沟通,王钦祥也必须猜弟弟发出的问题。

王钦茂要确认哥哥是哪一年出生的,才一个眼神,还没比画完王钦祥就已经回答他:1943年。“就是一种默契,我才问了前面,还没讲尾巴,他就知道了,我也没办法解释。”

默契是在的,不过当我问王钦茂跟哥哥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的时候,他先是停顿了一下,再尴尬地笑说:“你这个问题很有挑战性。因为有些东西,过得太平凡你就没有想这个,当有一天你失去的时候就会去想,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是美好的。”

兄弟之间的手足情“很肉麻,讲不出”,但他倒分享了一些年少回忆。小时候,当弟妹和邻居的孩子在玩跳绳、羽毛球、跳房子和丢石头时,王钦祥就只是看着他们玩,比较少参与。

在弟弟眼中,哥哥是个随和的人,“跟什么人都可以相处,嫂嫂脾气比较臭,但哥哥性格随和温柔,两夫妻相辅相成。”

那么,兄弟意见不合的时候如何解决?“意见不合……多数他都照我的意见做。有吵架啦,吵玩具咯,不过那是小孩子的时候,现在没什么好吵的。有时候会有摩擦,但很少。以前如果有什么摩擦,父母都站在他那边。跟聋哑人吵架,你讲什么都是理亏的,父母一定是心疼他的。”

一个人的三房式

那天采访结束后,我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想直接和王钦祥“聊天”,不想有他人在中间当翻译,于是另择一日再去找他。

傍晚7时的雅柏中心三楼,大部分商店已经打烊,电灯关掉了,店铺外的海味干粮全收到铁门内,走道瞬间宽敞很多。白天的热闹退下来,这时才能听到缝纫机在操作时的咯嚓声,还有风扇运转的声音。原来店铺不是安静的,只是白天时被其他声音淹没掉了。

王钦祥的三房式组屋保留七八十年代典型的装潢,电视、神台、报纸供给他精神养分。
王钦祥的三房式组屋保留七八十年代典型的装潢,电视、神台、报纸供给他精神养分。(龙国雄摄)

王钦祥举起手中的一条白色百褶裙,满脸歉意地示意他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打烊。我和摄影同事摆摆手告诉他没关系,慢慢来。只见他先用拆线器把百褶裙的针线拆开来,取出里面的松紧带,剪开来,接上新的松紧带再缝回去,动作干净利落,不到10分钟就完成。旁边一个竹竿子上还挂了十来袋衣服等着他修改,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王钦祥赶完顾客的百褶裙才结束一天的辛劳,打扫裁缝店准备休息。
王钦祥赶完顾客的百褶裙才结束一天的辛劳,打扫裁缝店准备休息。(龙国雄摄)

周围的商店都关门了,拉下铁门,王钦祥准备去吃晚餐。
周围的商店都关门了,拉下铁门,王钦祥准备去吃晚餐。(龙国雄摄)

他拿起扫把打扫地上的布料和垃圾,再把店铺外的椅子和盒子一一搬到店里,这才可以关灯把铁门拉下,收工回家。

我们跟着他穿过武吉士街,到面对维多利亚街的“QQ面家”吃晚餐。王钦祥是这里的熟客,三五天就光顾一次,侍应生和主厨都知道他的口味:他用手在嘴边做个扫一扫的动作就是要吃饭,把手指比成筷子形状拉得高高的就是要吃面,有时不喜欢鸡,就换成鱼(手掌打横左右摆动如鱼)。无论吃什么都会搭配罗汉果龙眼茶和一杯白开水。

王钦祥用手语点餐,与摊贩培养了默契,饭面鱼肉都难不倒他们。
王钦祥用手语点餐,与摊贩培养了默契,饭面鱼肉都难不倒他们。(龙国雄摄)

发不出的问题

等晚餐上桌的当儿,王钦祥用纸巾一一擦拭所有的餐具。桌子其实很小,我们面对面坐着,靠得很近,但又很远。我尝试和他聊天,把问题输入到手机里给他看。你每天都来这里吗?午餐去哪里吃?你很喜欢吃面吗?早上几点起床?晚上几点睡觉?下班后会做些什么?之后就陷入静默,不过他不以为意也不显尴尬。

妻子离世后,弟妹也不谙手语,他想聊天或诉说心事时该怎么办?我没有问他,因为这并不是用点头、摇头或简单手势可以回答的问题。我想他还是会尝试用手语简短地回答,但我肯定是看不懂的。

白天的喧嚣与夜晚的宁静都打扰不了王钦祥的世界。
白天的喧嚣与夜晚的宁静都打扰不了王钦祥的世界。(龙国雄摄)

晚餐后,我们乘坐同事的车子到王钦祥位于宏茂桥的住家去。我指出这里很靠近地铁站,他点头微笑,是的。他的弟弟就住在同个组屋区,但即使妻子和母亲相继离世,他依然独自居住在这间三房式单位里,没有要搬到弟弟家的意思。

屋内是七八十年代典型的装潢,一进门右侧是沙发,电视在左边靠窗,一张神台面对大门,旁边有两个面对面的房间,穿过神台旁边的拱形门就是厨房。

每天看四份报纸

晚餐时,我曾问王钦祥工作之余都做些什么,他比了一个看报纸的动作。他每天早上7时10分起床,8时看《联合早报》,10时开店;另还有三份报纸是在路上看的。果然,他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堆了一叠报纸,有《联合早报》《新明日报》《联合晚报》和免费的《新报》。他把肩包放下来后,取出当天的四份报纸。

房子的家具看起来已经使用多年,神台上方的天花板被烟熏黑了一大片,还有几处的漆似乎刚刚掉落不久,露出底下的白。厨房的天花板和厕所水管的油漆也多处剥落,想必已有十几二十年没有装修了。不过除此之外,整个家是很整齐干净的。厨房桌子上有三条桌布平整地摊开来平放着,竹竿上的衣服也是一件挨着一件齐齐整整地挂起来,每一件衣服上再晾了一条小毛巾。

我问他怎么不见妻子和母亲的照片,他把我们带进其中一个房间,橱子上就放了三个相框,一张是王钦祥的半身独照,另两张是他和妻子的合照。他指着其中一张,再把两个竖起的大拇指放在一起,啊,那是结婚时拍的照片。当时他31岁,妻子27岁。我说,你的妻子皮肤白皙很漂亮,他点头同意。

在采访之前就读过他和妻子的故事。

王钦祥在其中一间房摆放和太太的合照,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王钦祥在其中一间房摆放和太太的合照,思念之情溢于言表。(龙国雄摄)

隔壁人家撮合姻缘

王家有一名邻居是马来西亚吉隆坡人,本来在新加坡工作,后来回了老家。王钦祥的母亲带着他北上吉隆坡玩和拜访那名邻居。双方谈天到一半的时候,隔壁人家的一只鸡跑了进来。隔壁人家来抓鸡时发现王钦祥是个聋哑人士,并表示她认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聋哑女子。

店外告示提醒人们这是聋哑人经营的裁缝店。
店外告示提醒人们这是聋哑人经营的裁缝店。(龙国雄摄)

男未婚,女未嫁,那名吉隆坡隔壁人家把聋哑女子的照片拿来给王钦祥看,他不喜欢,对方干脆直接把人带到他的面前,他这才看得顺眼,从此促成一段良缘,也就是店铺告示“我们是聋哑人”里的“我们”。

王钦祥与妻子(后排右二及三)结婚时和母亲及家人合照。
王钦祥与妻子(后排右二及三)结婚时和母亲及家人合照。(受访者提供)

太太怀孕四次皆落空

17年前,李秀堃患上脑瘤,家人被告知切除脑瘤手术有90%成功率,本来期望很高,岂料手术后她忽然中风,病情恶化变成植物人,与死神搏斗了一个月左右便撒手人寰。可想而知,失去一生挚爱和知己的王钦祥是多么的伤心。

两夫妻膝下无子也是一段令人黯然神伤的过去。据报道,夫妻俩很想拥有自己的孩子,李秀堃也曾四度怀孕,但始终都无法顺利产子。婚后一年多,她就有喜了,而且怀的是双胞胎。当时,全家上下无不雀跃万分,万万没想到胎儿六个月大时却流产了。第二和第三胎也不幸胎死腹中。

李秀堃怀第四胎时,夫妻俩重燃希望,可是造化弄人,她在怀孕期间证实患上德国麻疹,被迫打掉胎儿,家里人从此再也不提生育的事。

空置的房间内没有风扇,我们拍了几张照片。王钦祥见摄影同事满头大汗,主动递上纸巾给他擦汗。

他从主卧室的衣柜里取出一叠旧照片,我们到客厅里一起看。原来夫妻俩工作之余特别喜欢旅行,所到之处很多,王钦祥歪着头看一张张昔日回忆时,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偶尔兴奋地用笔写下拍照地点。泰国合艾、中国福建、马来西亚云顶等都是他们留影之处。他还有一叠在职业学校拍的黑白照,我尝试找出每一张团体照里年轻的王钦祥,不知怎么的,屡猜屡中,他也被我的好运气逗乐,对我竖起大拇指。

从第一次提出要访问他到现在坐在他的客厅里一起看照片,王钦祥总是答应我们的种种要求,无论是回答问题或者乔拍摄角度,他从不拒绝,但也不过于积极谄媚,答应采访不是为了宣传自己的裁缝店,也不为出名,就是成全我们。早前访问弟弟王钦茂时,他还担心报道出街后会有很多人循着报道找上门修补衣服,无形中增加哥哥的工作量。

王钦祥与太太李秀堃喜欢旅游,这是他们到泰国旅游的合照。
王钦祥与太太李秀堃喜欢旅游,这是他们到泰国旅游的合照。(受访者提供)

离开王钦祥家时已经是晚上9时30分,我们很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他指一指房子再指指自己,比了一个“一”,又拍拍自己的胸口。他是不是在说屋子只有他一人居住,会感到害怕?我不知道,只能对他摆摆手说再见。

他站立靠着铁门边目送我们的样子让我想起日本京都神社外的松树,一个很脚踏实地,很温柔,很稳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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