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动于衷

(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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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食族

作者一句话:“那昂贵精巧的船只一定见到了/奇异的景状,一少年从天而降/但它有既定的行程,于是安详地继续航行。”(奥登,W.H. Auden)

留不住的东西太多,我们可能活在金鱼一样的七秒世界里,但正是这种同时残忍和慈悲的“忘记”的能力,让那些转瞬的联系更加值得。

姥爷去世了。我妈说。

哦。

我记不得那一刻我在想什么。透过食阁里染着油烟味的空调冷风我看到窗外路边厚厚的树,骑车轰鸣而过的人,清晨玻璃上反射出的我和我妈的倒影。她补充说,“年初的事情了,你刚走不久。”

我努力回忆起那段时间我们的聊天、视频通话:没有任何痕迹。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应该道歉,应该问问她“你还好吗”,可是这些话尝在嘴里像过期的药片。时效不再,像我上中学初三那年忘记了她的生日,过后再怎么弥补,都是忘记了。

我是那个故事的局外人。姥姥去世时我处在半小不大的年纪,他们那晚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送我去上学的路上我爸才告诉我,当时我们正拐过家后身的一家不景气的西餐厅,圣诞绿色的外墙已经泛白。我以为,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像我爸一样安慰她、陪着她,听懂她断断续续说的话,参与到她的故事里,像她一直在我的故事中一样。

但这次,我仍是缺席的。

我甚至没有在那几天里抱过她。

在她和这个世界最原始的连接被完全切断的时候。在她坐在我身旁,没什么反应地继续吃早餐的时候,我好像生活在太空望远镜镜头的另一端。霍尔布鲁克和我一起坐在这陌生的荒漠的星球上,低声耳语,“我们离彼此帮助和给予安慰的能力,有光年的距离那么远。我们散布在这片死去的明亮的星海中,我们是千百个支离的碎片。”(节选自英国诗人大卫· 霍尔布鲁克 (David Holbrook)诗歌“Fingers in the Door”)

我想起王源那首毁誉参半的《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真实表达情感的人总是没那么容易被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区分开。听众只看到表面,我也只是终究无法理解他的看客之一,但是,我在那个清晨的食阁里开始相信,世界上永远也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跟年龄、距离都无关。我感受到的你,永远不是你。我以为理解、共情就是努力让自己流入别人的江河湖泊形成人类的交汇,努力地倾听、消化、理解,情感或理智上唤起共鸣,仿佛我们真的能用别人的视角生活——但是,最终,只是“努力”而已。理解一个人,和看一本小说一部电影也许没什么区别。那一刻我们全心投入,但放下书本,走出影院,我们又变回了和自己独处的自我。我们以为自己能理解的,交心十几年的朋友,朝夕相处的恋人,一路走来的父母,其实也不过只是看了一场很长、很感人的电影而已。我们以为这是永生难忘的经历,没错,但我们总会在某个出门吃早餐的雨天,或超市货架的拐角,或热闹的朋友聚会间隙因为一首歌,一个场景,一个似曾相识的侧脸而忽然意识到,哦,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

然后惊骇于自己的无情。“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奥登说,哪怕是伊卡洛斯从天而降,农夫也只会照常牵着马回家,羊群则继续过它们羊的生活。(奥登《美术馆》)别人的灾难,哪怕多可怖,哪怕多亲密,也终会被不断更新的生活挤到画作的角落,和延伸到天际线的海一起成为背景。

但是,所以呢?我相信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们伸手想要构建联系的动作,可能就是我们努力着挣脱开自己必须遗忘的本能,虽然这张网挣脱不掉,虽然没有人能和我一起活着,虽然没人能像我了解自己一样了解我。但我们的眼睛总是朝外看着,看着那些和我们相似的或不相似的人,带着柔软的好奇心——这同样,也是本能。

这条路很长,我们拖着自己的房子踽踽独行,但却总有几个屋子留给途中的客人,哪怕没有一个人可以住在那里太久。

那天早上我还是抱了她,抱着将近两百天的时差,抱着她已经愈合的身体。可她的一部分仍只有我能填满,一块没那么重要却形状完好的拼图。留不住的东西太多,我们可能活在金鱼一样的七秒世界里,但正是这种同时残忍和慈悲的“忘记”的能力,让那些转瞬的联系更加值得。“跟我讲讲你的绝望,然后我会告诉你我的。/与此同时世界照常行走着。/与此同时太阳和卵石般清澈的雨滴正走过田野、草原和丛林,山川与河流。”(节选自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Wild Geese”)

一切终将无关紧要。所幸在迈开脚步之前,一切都是离“理解”最近的样子。如果不是那一刻的“不孤独”,和预知的未来的淡忘,我们又如何继续朝前行走。

附注:《伊卡洛斯的坠落》又名《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该画描绘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Icarus)在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飞得太高,阳光融化了封蜡,导致他最终掉落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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