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麦场

(杨世豪摄影)
(杨世豪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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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没多久,大人告诉我,明娃在后山从枣树上摔下来,摔死了。发现的时候,只剩下血迹斑斑的短袖和球鞋。

这在爷爷下葬后没几天发生,我鬼使神差地联想到大人曾经讲过的骇人传说……

童年时代曾被寄放在老家,因此练就一口流利的陕西话。五岁时要回城上小学,小姨怕讲方言被城里人欺负,便对我展开一场严苛的口音矫正。这个过程,我竟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在后来的家长里短中,作着记忆矫正。

我确实五岁后就几乎没有说方言。不过,我和方言却有种气若游丝的联系。现在我还会不自觉地用蹩脚的陕西话,哼上两句秦腔。假使褪去我附加的情感意义,予旁人,那只不过是黄土地上麦场旁的弦外之音。

说到底,整个村子的土地最忙的就是麦场。婚丧嫁娶,耕种晾晒,无一不在这片方正平齐的黄土地上进行。日子一天天过,麦场也一家家交替使用。

不巧,轮到我家时,赶上白事。丧礼是我爷的。90来岁去世,可算得上喜丧。爷咽气前一晚,我不晓得。只记得父母连夜赶回老家,没有给我做过多的交代。第二天一早,孤独地在城市里醒来。夏末,有几只半死不活的知了拉长音调,有种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压抑感,我只晓得一些紧急的事情发生了,催着夏天匆匆离去。

爷下葬两日前我才回老家。待大人接我回家时,麦场上的铁架子已经搭起,形似庙会戏台的后台。不过,上头敷的布匹是白色的。

我总觉得这棚架定是从戏班借来的,因为薄凉的白布包不住棚里听起来有点耳熟的唢呐声、二胡声,和旦角悲戚而粗狂的调子。旦角一身肃穆,未上妆容,更能见真切的神情。旦角是我印象中的秦人的典型长相:高颧骨,吊眼角,细细的眼睛平添许多悲情。唱的曲子我自然听不懂。当然,这曲子不过是知了叫声一般地哀怨,都是卑微而不易察觉的背景声。

各方亲戚着白装,戴头帕,被同族迎到灵堂。棺材前面有长明蜡和火盆,挣扎着不灭的火苗和扬起的纸灰。

我持竹竿立于灵堂前。竹竿上是丝缕镂空的白纸旗。后来了解,这是灵幡,却忘记有何说法。我随着听不懂的秦腔鼓点摆着,也完全忘记带着何种表情。

往来的人哭丧后,拿头巾抹过脸,表面上,也一同抹掉短暂的悲伤。寒暄,吃,喝,打牌,守夜,喧哗声在饭点最汹涌。秦腔声早消磨得不见了踪影。

过很久,我才见得明娃。他不是本家,不能排在较早的位置进来吊唁。见得明娃后,我征得爸的同意,把灵幡递给堂姐,追上刚走出灵堂的明娃。

从白布缝里传出灵棚,坐在麦场边,树头有几声知了叫。明娃“嗖”地爬上树,一把就把知了抓了下来。这知了传到我手里叫得更凶。吵得我有点恼,就剪断知了的两双大翅膀。它遂更用劲儿地扑腾剩余的小翅膀,奋发求生的样子让我沉默。于是,我把小翅膀也一同扯掉。明娃一直不露表情地看着我。

我听见妈在远处叫我,扔下手里的知了跑开。后来明娃告诉我,没一会儿,没有翅膀的知了就被一群红蚂蚁拖走。听到这里,我立马不知所措地泪如雨下。

夜里,我果然梦见我爷。好像转眼又是庙会,他买回油糕给我吃。我拿着,赶忙冲到隔壁,唤明娃一起吃。明娃拿到就大咬一口,内馅儿的糖水烫得他大笑,糖水明光光地从他嘴角淌出来,一直顺着下巴流,沾到起毛脱絮的领口上。我被他逗笑,好像还没吃手头的油糕就笑醒。醒来,想想,慢慢,就觉得有点后怕。

自幼就听村里大人说些骇人的鬼故事,大概本意是给闭塞的生活添乐趣。有人说,黄土坡上卷起的小龙卷风会把孩子的魂魄卷走,蚂蚁会把他的身体搬走。有人说,在梦里吃了死人给的东西,活人也会死。

我常听这些故事,对这种种都有原始的敬畏,却也有压不住的好奇,天真的想看看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我对明娃在我梦里吃了爷爷给的油糕很不是滋味。骗自己说,这是明娃来我梦里吃的油糕,不算数的。可内心还是过意不去,我把前几日从城里背回来的零食都塞给明娃。明娃说,他要去后山打枣子吃,问我要不要去。

我说不出话,摆摆手,说:“下午就要回城了。”

他眼光有点暗,自言自语:“最近枣儿都上色了……红艳艳地……好看……得很……”

回城路上,遇到不少水泥罐车从车旁开过。爸说后山的山沟里在修快速公路,炸山、打洞子之类的。我看着水泥罐车在盘山公路上费力地爬升,让我觉得辛酸地滑稽。

回家没多久,大人告诉我,明娃在后山,从枣树上摔下来,摔死了。发现的时候,只剩下血迹斑斑的短袖和球鞋。

这在我爷爷下葬后没几天发生,我又鬼使神差地联想到大人曾经讲过的骇人传说。据说,修山路炸隧道之类的活路是“破现状,惊山神”的,有时不论怎么炸,路都会塌方,成型的隧道也会挖不通。倘若用童男童女祭山神,隧道便能修得特别通畅。

后来我也没有很多机会回老家,快速公路和隧道在爷爷三周年忌日前就开通,山里的红枣销路更好。但明娃的葬礼我终究没有去,只听说草草下葬,连征用村子里的麦场,他姓刘的小明,恐怕都没有份,就更别提送终的秦腔戏了。

(二之二)

(知了为中国北方人对蝉的通俗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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