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G夫人不再“沉默”

格雷戈里夫人(Lady Gregory,1852-1932),剧作家,爱尔兰文艺复兴重要人物。(网络照)
格雷戈里夫人(Lady Gregory,1852-1932),剧作家,爱尔兰文艺复兴重要人物。(网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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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长表现爱的矛盾与复杂的托宾写了一个让人回味的故事,女主人公的心理和感情层次异常丰富,细腻迂回瞬息变幻,但我的震撼却是:《沉默》让我发现,我以前根本不曾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格雷戈里夫人,她个人隐秘的精神世界。

我们那时念戏剧的学生,必定在独幕剧课程里读过爱尔兰剧作家的两个剧本:约翰·沁孤(1871-1909)的《骑马下海的人》,格雷戈里夫人(LadyGregory,1852-1932)的《月亮上升》。中国大陆出版的外国独幕剧集,如施蛰存教授编译的三集六册《外国独幕剧选》、上海戏剧学院周豹娣教授编著的《独幕剧名作选读》,无不收入这两部名作。中央戏剧学院98册的《剧本选》也如此。其中《骑马下海的人》皆选郭沫若译本,《月亮上升》由俞大缜翻译,另有茅盾先生译本。这两部剧作对五四至今中国文学和戏剧的影响,由此可见。

对我来说,格雷戈里夫人这个名字连结着80年代的美好。早年女剧作家十分罕见,而给我们上《月亮上升》剧作分析的,又是大学里最关爱我的女老师;但这个名字也渐渐遥远了,30多年时光将她磨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如同奇遇,几天前一个夜里,意外地在托宾短篇小说集《空荡荡的家》里读到一篇《沉默》,写的竟是格雷戈里夫人与英国诗人威尔弗雷德·斯卡文·布兰特的一段外遇。

叙述从格雷戈里夫人的视角展开。丈夫威廉·格雷戈里爵士比她年长35岁,是已退休的大英帝国驻锡兰总督,“为人可靠,修养良好,见闻广博,言谈风趣。”不漂亮却睿智的夫人曾经喜欢婚后的生活,她明白老爵士是因为孤独才娶她,但乐意被当作老夫少妻受到关注,知道她平静的目光投射在丈夫朋友身上的反响。只有当丈夫晚上找她时她才会反感。“他动手动脚,气喘如牛,两手不安分,口气里带着酸味,这让她觉得那些白昼、层叠的外衣、仆佣、富丽的大房间、关于政治和油画的聊天,都是让大家不要对彼此产生嫌恶而已。”

和丈夫去开罗时他们与年轻诗人布兰特夫妇下榻同一家旅馆,一起用餐闲聊诗歌。布兰特成了她会对着镜子轻轻说出的名字,刻骨铭心的名字。他的手指修长漂亮,说话时双眼放光,思考时面带完美的微笑。爱情让她变得卑微,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就如地面与天堂。当激情的布兰特在书房兼卧室里给她念诗,抱住她开始吻她,她想的是:也许这是她此生唯一得以与美相连的机会。

此后便是处心积虑安排的一次次幽会,瞒着所有人,她在黑暗中享受每一次欢愉。她担心东窗事发,想象被送回娘家,所有人视她如鬼魂的情形;明白如果人们知道威廉爵士的小夫人行为不轨,她的生活将彻底毁灭,严厉的丈夫也不会让她再见到儿子。结束这段恋情之前,她写下一叠十四行诗,让布兰特放进他的新书,以他的名义发表。诗集在威廉爵士死前六周出版了,成为遗孀的她开始了新生活。

故事并没到此结束。很有意思,后面三分之一篇幅,写的是格雷戈里夫人重逢以前与丈夫一起在罗马见过的大作家亨利·詹姆斯。好几次她渴望向詹姆斯倾诉,说出她与布兰特的事,最终却在竭力克制的状态下,将自己的经历进行了一番改装:

一个地位显赫的牧师在蜜月旅行途中捡到了妻子旧情人写来的火热情信,他以受骗为由决定把她送回她父母身边,碰都不碰她。最后虽然把她带回了巴黎,但从未将她视为妻子……

夫人把它作为小说素材提供给詹姆斯,“她有种奇特的满足感,她将自己的秘密存放在他那里了,这也许是个过度包装的秘密,但至少基本形态显而易见……她守住了秘密,又泄漏了些许,这让她轻松起来。她去和夫人们聊天了,她想,这整个夜晚是出乎意料地有趣。”

托宾的《沉默》是以引述1894年某日詹姆斯的一则笔记开头的,笔记所录正是“G夫人”——格雷戈里夫人告诉詹姆斯的故事。整篇小说以真实历史人物为主人公,在托宾的短篇里似乎绝无仅有。

擅长表现爱的矛盾与复杂的托宾写了一个让人回味的故事,女主人公的心理和感情层次异常丰富,细腻迂回瞬息变幻,但我的震撼却是:《沉默》让我发现,我以前根本不曾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格雷戈里夫人,她隐秘的精神世界。

教科书告诉我们:夫人闺名伊莎贝拉(IsabellaAugusta),青年时代就献身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和文艺复兴运动。1899年她和(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诗人叶芝、作家乔治·摩尔、戏剧家爱德华·马丁等组织了爱尔兰文艺剧场,1904年这个流动剧场有了固定的“阿贝剧院”,成为爱尔兰民族戏剧的中心。这一小剧场运动不久就在欧美产生巨大影响,业余剧团学校剧团等在本世纪初风靡一时,推进了现代话剧特别是独幕剧的发展。

仅此而已。我并不知道,格雷戈里夫人其实是在丈夫离世以后,40岁才开始创作及翻译了40部剧作,成为爱尔兰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学戏剧的都明白人物“前史”——舞台大幕拉开之前人物命运史的重要,所以,我怎能允许自己对一位戏剧史上重要人物如何从害怕被休弃的爵士夫人成为戏剧家、民俗学家和剧院经理的过程一无所知?

据说格雷戈里夫人到过新加坡,不知当年的她是否曾继续南下。昔日的锡兰如今的斯里兰卡,前总督威廉爵士修建的“格雷戈里湖”依然风光怡人。

读了《沉默》,我的疑问好像更多了,比如,风华正茂的伊莎贝拉是在何种情形下嫁给老迈前总督为妻?但我仍然感激托宾,至少让一段“沉默”的人物前史复活了。而这也正是我这几天夜读的快乐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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