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黄向京
两本书和一场座谈会,再次唤起人们对已拆除的一些地标式建筑物的记忆。
30年前拆除的国家剧场,其出众的外观设计教人印象深刻,人们记得这个建筑,还因为他们曾经在那里活动,把个人生命中的某段时间、精神、情感投注其中,甚至集体在那里体验生活,留下片段回忆。
从国家剧场、国家图书馆到国家体育场……拆除,是为了建设,教人扼腕的是,当这些建筑轰然倒下成瓦砾、成土堆时,一代,甚至几代人的生活印记也随之掩埋,记忆的拼图因此残缺。
收集资料,寻访使用者,隐去的历史建筑在纸上、在新科技、在交流会上“重生”,看民间如何重构建筑的记忆。
借三维科技重访消失的建筑
被誉为“人民的剧场”的国家剧场(1963-1986)拆除30年来,民间不曾遗忘。老一辈至今眷念缅怀,“来不及”参与其盛的90后重新复制国家剧场模型。
上星期六(13日),专注研究建筑历史与文化遗产的平台“新加坡拉故事”(Singapura Stories),在国家图书馆主办座谈会“公园里的人民剧场:新加坡国家剧场”,由90后组成的U.D.L.R,发表了用3D虚拟科技复制国家剧场模型的视频,让人“重回”历史现场。只要戴上有液晶显示屏幕的立体声耳机,就能走入国家剧场演出场所,360度全景游览(https://www.facebook.com/UDLRSTUDIOS/?fref=ts)。
3D科技回到国家剧场
U.D.L.R社团一年前成立,五名成员都出身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系,全没见过国家剧场。在国家文物局古迹保留局担任研究与出版员的蔡思扬(26岁)受访时说,他们一向关注建筑与遗产,也关注最新虚拟科技技术发展,觉得在本地建筑界较少用到这类科技,应该尝试。他们以具国家象征意义的建筑物为对象,本来考虑旧国家图书馆(1960-2004),但找不到太多档案资料,缺乏设计图而作罢,最后敲定国家剧场。
计划将虚拟国家剧场在学校巡回推广的蔡思扬说:“3D虚拟科技是新记录方式,我们觉得记录没有或不存在的东西较有意思,让去过剧场的国人重温当年看演出的感觉,没去过的人可感受剧场是怎么回事。虚拟科技革新建筑业,让人们可以先看到建筑物才开始建造,也能重新建构已经消失的传统遗产。国家剧场的意义重大,我们复制重造虚拟国家剧场模型,希望能为年轻一代创造出新鲜的游览体验。”
档案照片与设计图从平面化为立体,工程复杂,提供设计图的建筑师黄匡国(Alfred Wong)参与过程中提出一些意见(诸如:灯光太暗,不像原来的设计),团队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研究解决。让蔡思扬震撼的是剧场规模之大,他说:“当我站在户外观众席中间,设想现下如果周围坐满观众,应该热闹无比,感觉很棒!”
团队成员包括:在国大建筑系修读硕士的石彦杰(26岁)、林子渊(25岁)、张珈恺(25岁)和电脑工程师黄伟杰(25岁)。未来,他们计划重造已不存在的国家图书馆与国家体育场(1973-2006),甚至重现百年前的牛车水、城市街景等等。
座谈会主办者“新加坡拉故事”(http://singapurastories.com/)是一群关注本土建筑与社会人文历史者在2012年成立的独立平台,试图通过座谈会、讲座,向公众推广对于地方历史的认知,特别是重塑建构消失了的建筑物、社区、居住地与社群。之前办过保留达哥打弯组屋、南岛居住地与社群等座谈会。创办人之一为国大建筑系助理教授伊姆兰博士(Imran bin Tajudeen),也是座谈会主持人。
作为地标性国家建筑,标志我国文化艺术发展高峰的国家剧场在1986年8月8日拆除,至今仍被国人缅怀。座谈会邀来剧场设计师黄匡国、印度舞蹈家巴斯卡(Santha Bhaskar)、马来舞蹈家颂赛依德(Som Said)、土生华人团体Main Wayang推手陈瑞源(Richard Tan)和城市与建筑历史学者赖启健博士对谈。
黄匡国回溯,当年国家剧场建造工程以“不怕死”态度面对一切未知挑战。他从澳大利亚墨尔本修读建筑系回新执业,竞标悉尼歌剧院项目不果之后,参与角逐国家剧场的设计图得奖。他说服国家剧场信托局,将座位从最初构想的7000人缩减至3490人,因为伦敦剧院座位数目不过3000。站立观众人数则过1万名。
建造时面对各种挑战
国家剧场最初构想100万元建造费,最终耗费460万元。与早年建南洋大学一样,政府号召人民以一元一砖捐款方式,连人力车夫在内的民众热烈参与,加上社团表演、演讲等活动筹款,合力打造属于人民的“国家剧场”。
这座当时亚洲最大型户外剧场的音效是另一挑战,黄匡国向美国新闻处提出需要美国麻省理工大学Robert Newman教授提供专业咨询,他来新六次,提供宝贵意见。建筑师猜想当时是由美国新闻处支付顾问费。于1963年8月8日正式开幕的国家剧场建筑工程还没竣工,为了应付盛大的东南亚文化节,观众席还没盖顶,临时盖上帆布,整个建筑在1964年2月才完成。
在国家剧场管理委员会主席李炯才推动下,有史以来的东南亚文化节吸引了11个国家地区参与,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对立”国,包括:南北越、韩朝、印度与巴基斯坦等表演团体同台演出,黄匡国说:“这样的场面不可能再出现了!”
巴斯卡第一部印度编舞作品在国家剧场开幕仪式上呈献。当时她觉得剧场很大,得编写三四十名学生的群舞才撑得住场面,她对没帘幕的旋转式舞台印象非常深刻。她感恩1967年成立的国家剧场俱乐部,让巴斯卡艺术团得以免费练习、传授、表演印度舞长达25年,这在今天难以想象。她说:“当时那是自由表达的美丽空间,真正是人民的剧场。”
借各形式追溯老建筑
与会者问:当国家剧场宣布要拆,社会发声吗?巴斯卡想到要离开这块孕育艺术的地方,以后没有家了,非常伤心,一天没教课,但这是人生,还是要走下去。颂赛依德说:“没人征求过艺术工作者的意见,谁会听见我们的声音?尽管我们很难过。”
政府在1984年1月4日决定关闭国家剧场,出于“建筑结构不稳”。黄匡国指出,这是政府为了要挖隧道给予的借口,之前请过两次外方检查剧场,结构与安全不是问题。政府须在地底建公路隧道,但建筑物有150吨的钢铁盖棚,地基动了后很难支撑。加上由于国家剧场缺乏冷气设备,演出的观众率下跌。空置两年,野草丛生的国家剧场在1986年拆除。
座谈会协调者、建筑师何刚发(Richard Ho)回想当时建筑系毕业没多久,投文《海峡时报》抗议剧场被拆,觉得应该将之列为古迹建筑,将之拆掉,等于毁掉两代人的集体记忆。他还记得童年买不起英国乐队Bee Gees演唱会门票,爬上山坡用望远镜偷瞄的画面。他问:“每次挖个隧道,就毁掉一个古迹建筑,你可以想象吗?那么,我们是怎样的族群?”
赖启健博士在2013年新加坡双年展上,在国家剧场原址对面的登路,在政府赞助与民间集资下,复制国家剧场,通过装置艺术加以“保留”。他想,如果剧场没拆,在2013年就该庆祝50周年了,故作品取名《国家剧场@50》。赖启健用软钢再现剧场主体建筑的五块菱形尖角,代表新加坡国旗的五颗星。他在教建筑学时,发现很多1960年代的建筑物都不见了,没法带学生到现场参观,令他非常遗憾,借此装置唤醒国人对国家剧场的记忆。
对国家建筑的情感记忆
10年来,国家剧场、国家图书馆、国家体育场等具有地标性与历史意义的建筑物,成为国人集体怀旧风中的重要意象符号,不断出现在漫画、平面设计、文学、装置与表演艺术形式里,不断被唤起,不断重生,被记住。
几个月前出版的《建构记忆:人民·建筑·独立》(Building Memories,可在纪伊国屋、草根书室、城市书房购得)一书,是1960年代出生的一代对国家建筑的情感记忆。这本获得irememberSG项目赞助的英语出版物,由赖启健博士(51岁)撰文,许丰定(47岁)负责插图,杨旭川(50岁)担任创意总监,深入档案资料搜集与人物访问,花了两年才大功告成。
这本书并非一味怀旧,呈现方式很有创意,用上大量珍贵档案图片。国家图书馆开页复制了已被取代的布朗借书卡系统(Bne System)。经营设计公司achates 360的杨旭川受访时说,很多年轻一代不知道这个系统,画出借书流程,再把借书卡呈现在书页上,让他们也体验一下。
杨旭川用漫画重现对图书馆的一段童年记忆:坐巴士到图书馆借书,剪票员剪了车票,调皮的他将车票折了塞进座位背靠铁缝间。借完书去附近食堂吃红豆冰。回家翻开《儿童乐园》与日本折纸书,经常发现有些页面被人撕下。他干脆复制了被撕的书页,笑说:“不少读者反馈:我也这么做过(撕书)。那个年代,彩色图书很少,很是珍贵。娱乐很少,阅读风气盛,很多人常去图书馆。”
用创新手法回到当年
书里的国家剧场户外露天剧场3D立体图样,团队尝试10次才做出来,方便读者了解建筑构造。国家体育场一章则复制鸟形设计的开幕礼请柬,邀请读者“重回”现场。新加坡大会堂(1965年至今,经过翻新)一章也找到开幕纪念册,限于版面,附上QR码,引领读者上网浏览。年轻读者反映看完书后传给父母,也给下一代看。
杨旭川在挖掘建筑历史记忆过程中,看到国家剧场拆掉前芳草萋萋的照片,很是辛酸。他期待国人能够加强对一己历史的认知,说:“新加坡其实并不穷,很多建筑不可用商业利益去衡量。国家剧场、国家图书馆建于独立前,拥有几代人的集体回忆,一旦消失了,仿佛拿掉了曾经活过的生命。我觉得国家应该保留该保留的东西,不能轻易为了发展,抹煞一代代人的情感记忆。建筑物没了,只好看书,至少记录下来。”
国家剧场俱乐部资助本地多元文化活动,开办小提琴班、舞蹈班、合唱团、华乐团等等,广受欢迎。马来表演艺术团Sri Warisan也是受惠团体,马来舞蹈家颂赛依德格外想念国家剧场,记得换衣间非常宽敞,空间设计很适合表演。儿子经常到剧场等她排练结束,可说是在剧场长大的。
对推广土生艺文活动的陈瑞源来说,国家剧场不仅是地标,也是喜欢表演的年轻人做梦的地方。当时他发誓有一天要在剧场表演,1974年梦想成真。1979年,他出席电视台在剧场直播倒数迎接新年的活动,度过美妙时光。
第一次听到剧场使用者的想法,黄匡国坦承很感动。他说这有别于悉尼国家剧院的精英族群,“国家剧场没有门户,永远处于开放状态,任何人可以来去自由,吸引各阶层来实验艺术想法。国家剧场属于人民。”
借漫画重构马杯赛盛况
从事全职插画、绘画超过10年的许丰定,对国家体育场感触最多。他服兵役时被派参与国庆日彩排,负责引领观众欢呼。当时体育场外也主办非体育类活动,高中生的他参加过新航主办的美术比赛。
在这本书里,许丰定以武侠风格画出我国前足球明星马力克阿华(Malek Awab)的光荣史:1994年与范迪阿末等代表新加坡队,在马来西亚杯赛中打败吉打州。他15岁第一次进体育场卖汽水,为前锋多拉卡欣(Dollah Kassim)球技倾倒,几年后转行踢球。对马杯赛的关注,始于1970年代。
体育场被拆的2010年9月29日下午到傍晚,美术研究员许元豪拍下一系列照片记录整个过程,许丰定以漫画呈现建筑从碎片到一堆土,总结全书,仿佛无声叹息与无奈。许丰定想起凝聚两三代人的共同记忆的国家图书馆,为了开通隧道而让位,最是可惜。
这些年他观察到国人热切寻求一些共同回忆,他用画笔以漫画方式记录建筑与记忆,包括2008年出版的《丹戎巴葛最后一趟火车》(Last Train from Tanjong Pagar),画出赖启健带领的丹戎巴葛火车站及附近路线观光点,包括从武吉知马到金文泰废弃的铁道风光。他觉得新加坡不缺题材,国人对历史缺乏了解,希望自己的创作与视觉记录能够让国人多认识这个地方,多了解自己。
建筑师黄匡国作品付梓让子孙记得来时路
一向低调的建筑师黄匡国(86岁)最近推出自传《意外之国·回忆人生》(Recollections of Life in an Accidental Nation),在新加坡经历殖民、自治、建国发展的大时代框架下,以建筑作品见证,回顾一生。
黄匡国1953年从澳大利亚留学回国,在Swan & Maclaren工作4年后创办黄匡国建筑所,留英回国的弟弟黄匡仁加入。1980年迁入由他自己的建筑所设计的柏龄大厦(Peninsula Plaza)办公至今,他10年前退休后交由弟弟经营。
他接受专访时说,1965年为裕廊工业区某石油公司建筑双层行政楼,走访竭尽所能吸引外资的工业区。两年后为该区小规模铁钉厂盖房,邀得吴庆瑞博士主持开幕。他形容,当时国家“意外”独立,举国震惊,心理没准备,什么都要从头开始,现在孙子辈什么都有,却不知来时路,因此写了这本书献给他们。
育有四名儿女、四名孙子(24岁到18岁)的黄匡国说,孙子目前全在海外求学,读完书都想回国工作。
黄匡国说自己不是经济或社会学家,只从建筑所承接工程来观察国家社会经济发展。1979年设计新加坡理工学院,容纳9000名学生。1987年设计圣约瑟书院新校址,设备齐全,包含:大礼堂、健身所、课室、奥运规模操场,一间天主教小教堂。书院1995年增建小剧场,演出莎剧加强英语学习。圣约瑟书院集多功能于一身,学生白天上学,晚上演戏看戏,是黄匡国最喜欢的建筑代表作,而非最著名的国家剧场。为大量赶建学校,他也应公共工程局(PWD)之邀做出公共学校基本模型(prototype)。
他是理工学院和国立大学董事局成员,是将建筑从文凭提升为大学学位的主要推手,也是新加坡建筑师学会创办人,曾担任古迹保留局主席。
建筑为发展让位难免
1980年代起,建筑师纷纷向外发展,黄家兄弟也到中国厦门兴建假日大酒店(Holiday Inn)。2000年以后开始设计世界各区域商业大厦,包括安置北欧企业的Nordic Centre、德国企业的German Centre。这几年,全球通讯数据中心大厦进驻,包括:2009年的瑞士瑞信银行(Credit Suisse)泛亚太平洋区域数据中心、2012年的德国银行数据中心。
有时,黄匡国觉得他这一辈建筑师很幸运,因为每一建构是新加坡朝向教育、工业发展的见证物。他认为,新加坡成为“意外”的国家,但至今的发展,并不是意外,它具备“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条件。
黄匡国设计的许多建筑物,大部分在发展建设中消失或翻新了,他遗憾吗?他理性分析:建筑业领域强调土地用途,以前人口不多,土地用途宽松,比如第一个十层楼高酒店——马可波罗大酒店(后改名马来亚大酒店,现已拆除)最初建成的停车场很大,驾车进来免费停车,喝杯饮料再离开。后来土地昂贵了,发展商拆下旧建筑重建或翻新,旧建筑为发展让位难以避免。又举一例,某教堂不想列为国家保留建筑,因该教堂计划未来增扩设施以容纳更多信徒。
本地建筑条例往往赶不上发展,建筑师常得力争。黄匡国在1980年代推出本地第一个服务公寓Ascott时,当时建筑物只分公寓或酒店,没有提供酒店住宿的服务公寓,为此得说服多个政府部门批准。公寓设有本地第一个冷气食阁Scotts Picnic。后来,发展商嘉德置地将Ascott(雅诗阁)发展成全球重要的服务公寓品牌。此外,马可波罗大酒店高10层,消防局救火设备只到八层,又得费一番唇舌争取。
黄匡国也有作品列为保留建筑。他设计过六座教堂,目前仅剩两三座,其中以锡安路12号的圣伯纳德堂天主教堂(Church of St. Bernadette,1961年)保留最完整,2009年受保留。其摩登设计有别于同时代歌德式或新古典式设计。去年SG50,他因杰出贡献,获颁新加坡设计金禧奖。
对于当前建筑设计,黄匡国觉得有时感觉混淆,不知方向,有些有盖走廊又不直接了当,建筑设计应以方便使用者最为关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