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舒卷


美国诗人Shelly Bryant送了一支钢笔给我。乍见,心房“砰砰”乱跳,久违了呀,典雅的钢笔!不讳言,自从使用电脑后,我早已忘却钢笔的存在,更遑论那曾经有过的“钢笔情意结”了!


母亲有支钢笔,银色的笔套、墨绿的笔身,集雍容华贵与庄重秀雅于一体;它是我们举家由怡保迁往新加坡时,外祖父送给她的礼物。温文尔雅的外祖父,以书本的养分滋润着自己长长的一生,尤其是退休之后,书和笔,不离手;读过的书,每一部都密密地注满了眉批。这个钟爱文字而不善言辞的老人,特地通过这份临别的礼物,刻意要母亲终生不忘文字。


母亲不曾辜负这支钢笔。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她便会把湿漉漉的双手拭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以万分虔诚的心情,从精致的绒丝盒子里取出这一支笔,将自己纤细秀美的字体小心翼翼地嵌进稿纸里——有时,她细心为父亲誊清他所修润过的稿子;有时,她用心营造自己的文学世界。


这份心无旁骛的专注,使她秀丽的脸庞看起来深邃似井而又辽阔似海;那种恬静的美丽,特别动人心弦。


8岁而早熟的我,倚在桌旁看母亲写稿,对那支不断地流出方块字的钢笔惊叹不已,觉得它简直就像是一根魔术棒,能把抽象的思维具体化,而由它所组合的一篇篇文章,既能让人笑,又能叫人哭,真是法力无边啊!


自此之后,想要拥有一支钢笔的心愿,便像一颗蓄势待发的种子,在心房里秘密地茁长。每天放学后,绕道到书局去,痴痴地看橱窗里展示着那支支发光发亮的钢笔,双眸大放异彩。当然,我也明白,家徒四壁,我只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明白了它的“可望不可及”,心里那份无可遏制的欲望让我特别难受。


上了高中,拼命努力,鳌头独占,父亲终于给我买了一支钢笔。


那种蓬蓬勃勃的快乐啊,叫人手足无措。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当笔尖与稿纸亲昵地接触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宛若泽润人心的和风细雨;而当饥饿的它贪婪地吞食墨水时,那“叭哒、叭哒”的声响又给人一种“年岁丰饶”的感觉。我用一笔一划慎重地建造思想的堡垒,用一撇一捺释放丰富的感情。我从不让钢笔挨受饥馑,也绝不让脑子陷入枯竭;那种笔与人合而为一的感觉,着实美丽得令人心折。


时代的轮子飞快地转着、转着,渐渐地,人人对轻便快捷的圆珠笔趋之若鹜,我也不落人后,将钢笔束之高阁。接着,电脑时代降临,书写工具起了革命性变化,当大家十指在键盘上运转如飞的当儿,使用钢笔的人,被看成是从线装书里钻出来的,像一缕古老的幽魂。


最近,与文化界友人茶叙,谈到历史人物范蠡时,有人问起“蠡“字怎么写,大家面面相觑,居然都写不出来;后来,靠着平板电脑解决了问题。接着,更惊人的事发生了——有人刻意要求这些日日与文字“肌肤相亲”的人,在纸上写出一些普通的词汇,如“喷嚏”“桀骜”“蠹虫” “饕餮”“邋遢”等等,他们蹙眉而写,出现在纸上的字,不是少了一划,便是缺了一撇,美丽的方块字,全成了可怜兮兮的瘸子了!


嘿,这不就是典型的电脑“后遗症”吗?以前,大家几曾如此狼狈过啊!一笔在手,万千词汇,呼之便来,每个字从钢笔流出来时,都是“四肢健全”的。


唉,惆怅旧欢如梦,旧欢如梦啊!


笔心


他们蹙眉而写,出现在纸上的字,不是少了一划,便是缺了一撇,美丽的方块字,全成了可怜兮兮的瘸子了!——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