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元气网
作者:吴丹华、张释云
如果另一半的父母突然癌末,你会选择直奔病榻前照顾?还是任他独自面对,在照服员的偶尔探望下,一个人迎接死亡?
对台南女儿、德国媳妇吴品瑜来说,2014年当她听闻婆婆癌末,为了让先生专心在吉隆坡新工作上任,便不假思索买了机票,独自带了14岁、12岁与1岁半的三名女儿,直奔德国乡村婆婆病榻旁。
结果,不管是到宅探望的德国医师、护士、送餐人员,都问她:“妳是谁?”“为什么是媳妇待在这里担任照顾工作?”同一时间,先生的其他手足则在过他们的复活节假期。
吴品瑜,传统台湾观念下成长的台南人,51岁。与许多台湾传统女性一样,婚后以丈夫、家庭为主,她跟著先生工作轮调而旅居各地,偶尔兼职翻译。“我总觉得除了照顾者的角色以外,没有其他层面的‘自我’了”。愈是这样子过生活,吴品瑜就愈落入“想以尽责、牺牲、舍己的照顾者身份获得肯定”的循环里。
她表示,在婆婆离世一段时日后才意识到,原来决定前往德国照顾临终婆婆的根本原因,是希望得到“实践台湾传统孝道”的褒奖。
殊不知,德国人面对老后与临终照护的观念与台湾大相迳庭,不仅出发前,朋友们提问:“婆婆生病跟你这个媳妇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根本‘于事无补’!“就连回到德国第一天与照服员初见面时,对方还说:“啊!你们是回来过复活节假期的。”就连生命末期的婆婆也说,母女四人难得假期回来,要不要去黑森林玩几天?怀着满腔大爱的吴品瑜,心中满满震撼。
对于善终场景的想像,传统的台湾版本可能是儿孙守在病榻前陪伴,德国版本显然不太一样!长者一个人面对死亡是被社会与家人接受与支持的,因此老后与临终照护体系也围绕在这个理想。
吴品瑜婆婆居住的西南德小山村,才2000多人,邻村交界处就有提供照护的据点“基福会”。第一次与基福会接触,具有迅速确实的动员能力,备有多项系统化表格,每天详实记录被照顾者的体况,也跟家庭医师与区域医师三方无间合作。
因此,婆婆就算是一个人面临癌末且子女都不在身边,基福会接手照顾的效率与机动性,也足以让没有随侍在侧的家属放心。
然而,病榻前的人生最后一里路,机动性的系统对比血亲的陪伴,哪一种才是更理想的方式?
从病榻旁守护婆婆最后14天的经验中,吴品瑜发现,“只要能如常,就是最好的,陪伴在身边的是谁已经是其次”。
刚到婆婆家时,一打开冰箱吴品瑜吓到了,由基福会送来的七、八个餐盒,都是营养均衡菜色丰富,怎么婆婆会连一口都没动过呢?后来,吴品瑜煮了婆婆平日最喜欢的牛肉汤、跟一些德国的家常面包,才又让婆婆找回胃口,一天还能喝上两碗。“不是一顿营养的餐食就可以让临终前的老人好过,如果没有办法像平常一样地吃饭,如常过日子,他们的求生意志很快会被剥夺,会觉得自己只是在等着离开人世而已。”
当青春期的老大、老二面对奶奶的骤然衰弱举足无措时,一岁半的小女儿因不明所以,像往常一样对着奶奶又亲又抱,抚摸着她的头发跟肿胀的小腿与脚趾时,婆婆脸上瞬间也好像回复了病前的光采。
吴品瑜说:“把‘病’这个字拿掉以后,他们是完整的‘人’,也会想要得到如常的对待,被拥抱,感受到爱的肤慰。”
光回想小女儿把病榻当游戏床,在奶奶身上爬来爬去,吴品瑜笑称,要是这场景出现在台湾,很可能会被家属指责说:“天啊,这样折腾老人家,子孙也太不孝了吧!”
病榻是一个很独特的空间,逼得人不得不直视死亡,以及生命的本质。
在台湾,孝道是把“孝”与“顺”两者紧紧连在一起。然而,当眼见婆婆并非由亲生子女照顾最后一程,吴品瑜进一步体认,由于德国是个人主义,没有“孝”这个字,对彼此的好,就是体现在“给你一个空间让你做自己”。(或许,对“一个人面对死亡”意愿的尊重与支持,也来自于此。)
就像吴品瑜的女儿们,小学时就会问:“妈妈,那妳要什么?”因为不管是吃什么、去哪里之类的决定,过往吴品瑜只会说“什么都好、你们好就好”。愈是这样,老大与老二愈不厌其烦追问:“妈妈,妳到底知道妳要什么吗?”
这些生活里的小事,在婆婆病榻的这个道场,逐渐发酵。
婆婆当了一辈子的照顾者,以往家族出游、吃大餐,婆婆也总是不自在地说:“不用特別为了我”。甚至因癌末而成为“被照顾者”时,一时无发接受“被照顾”的事实,初期总不愿配合。
简直就像照镜子一样,吴品瑜突然意识到,婆婆与自己,两个长期扮演照顾者的女人,陷在牺牲、奉献的意识里,忘了照顾自我,甚至将累积的委屈,当成是受照顾者的错,直到老去了都还在责怪別人。
谈起这段过往,眼眶还红红的,吴品瑜谈到,死亡,其实就是爱与被爱的过程,即使过去十几年婆媳相处并不愉快,而认清彼此生命脉络后,她感觉到,婆婆交棒给她的,便是重新回到自己。重视、觉察自己的感受,至于社会的框架、他人的想法,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万万没想到,长年来绑缚住自己的框架,却是在婆婆的照顾现场与经验中,一层一层剥掉。
婆婆过世已五年了,现在的吴品瑜如何设想自己的老后?
器官捐赠同意书、DNR(预立安宁缓和医疗暨维生医疗抉择意愿书)都签好了,她也决定不在德国养老,一定要回到故乡台南,临终前“谁陪在我身边已经不重要了”。
为何能这么豁达?她从照顾婆婆的经验分析,也许很多人对老与死的害怕,是担心“被別人嫌恶”。因而压抑、别扭,给人难搞的感觉。
“我想要成为自在的老人,心口合一,能好好与別人互动、坦承需要,给別人机会照顾自己,当个可爱的病人,不也很好吗?”
她说,若能学着在每一个当下,面对自己所有的感受,超渡自己的痛苦,对于老去与死亡也就不那么恐惧了。
我们问她,如果重来一次,还是会选择陪伴婆婆善终吗?吴品瑜笑笑说:“会。不过,这次是脱去好媳妇的社会框架,由‘自我’决定去照顾她。”
采访这天,面对镜头,吴品瑜笑得很自然。她分享,以前忽视自我感受,总是拼命“矜”住,面对关心,尽是逞强说“我没事”;现在每天“感觉”和自己在一起,心志更强大了,反而有了“我可以搞定所有事”的气势!
人生路上,我们都需要好队友,最重要的那一位,不就是我们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