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火:顾城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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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去一个

没有大象和长铁链的地方

去在那里伟大,我只有

不停地在河岸上奔跑……

──那里的小房子会睁眼睛

那里的森林都长在强盗的脸上

那里的小矮人

不上学就能对付螃蟹和生字……

(《我要编一只小船》)

在顾城的诗歌里边不乏对大自然的向往和讴歌,江河、山峦、草原、土地,成为他笔下的宠物——所有这些大自然的景物,加上他联翩的浮想,都是他童年美丽、宁谧、纯净世界的折射。

他小时候是一个拒绝接受正规教育的放猪娃,他放过4年猪。放猪娃奔逐于田野间,感到天地很大。

他对这段生活,有过甜美的回忆,他写道:

又一个夏天,我赶着猪群走进河湾,在这里没有什么能躲避太阳的地方,连绵几里的大沙洲上,闪动着几百个宝石一样的小湖,有的墨蓝,有的透绿,有的淡黄,我被浸湿,又被迅速烤干。在我倒下时,那热风中移动的流沙,便埋住了我的手臂。真烫!在蓝天中飘浮的燕鸥,没有一点声息。渐渐地,我好像脱离了自己,和这颤动的世界融为一体。我缓缓站起,在靠近水波的沙地上,写下了我少年时代最好的习作——《生命幻想曲》。

入住城市后,他感到彷徨无依,他说他“看见的就是人们那些细小的生活,看见的是那些在墙上看我的脸。我小时候看这些墙很害怕,那时我知道人死了是要变成灰烬的,这墙是灰烬粉刷成的,我害怕,我感到我迟早要被涂在这些墙上。后来我慢慢知道了,这种痛苦一直伴随着我。”

城市的喧嚣,使他感到惶恐,他留恋童年乡郊的放猪生活。他的诗歌,大都是重拾童年回忆的琐片。

徜徉于山林间

有一年秋天,他曾约同另一位诗人江河,跑到长白山的大兴安岭,去徜徉于山林间。

事后他逢人便津津地忆述这段难忘的经历。他写他到大兴安岭后的雀跃欢忭之情:

我感到获得了一种东西,一种复归的东西。那个地方只有自然史,没有人类史。那儿的白桦树非常美丽,像中学生一样;那儿的蘑菇长得很大,野果子也很多,当时就觉得到了伊甸园,我往山上走,就看见很多云在地平线上晃,我想起了我放猪的日子。昨天我出去看见云,我也想起很多那时看云的日子。那时我和猪在一起,我很快乐,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比狗好,也并不比猪坏。

自此后,顾城一直想躲避城市的生活,这就是后来他自我放逐异域小岛的原因了。与此同时,顾城还孜孜不倦地于构筑他的伊甸园。

顾城在《英儿》书里,有一节写到他在人迹稀少的新西兰海岛建房子的故事。他希望为自己与两位妻子建造一个理想的房子,成为世外的一爿伊甸园。这原是他们较早在北京构筑的理想之国:“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萧纹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遮荫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小溪,绕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

也可以说,在那个时候,顾城已决定为她们构筑一个美好的爱巢。

敬慕木匠安徒生

顾城从小便喜欢当木匠,他敬慕当过木匠的安徒生。他在《英儿》的纪实小说里,有一章的名目就叫做《房子》。他花了不少篇幅,记叙他在新西兰激流岛建房子的片段。他之所谓的建房子,也是稀里古怪的。

顾城写道:“刚上岛的时候,我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你(英儿),是一个漂亮的仰视的伊斯兰堡。有尖形的拱门和吊桥,蜿蜒纵横的堞垛,有飞廊横在空中。”“我们一边在山里采石锯木,一边争论这城堡房间楼梯的每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们筑好了一些台阶和墙基,一些护坡,三重梯田,挡住了山土的崩塌。我们的手上都是伤痕,照这个速度进展,我们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

此外,从其中一段文字,写他临离开小岛赴柏林之际,还在忙于建他的房子,也可见一斑: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

可以想见,那当儿顾城还在筹划建房子,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英儿事后说起顾城所建的房子时,曾指出:“顾城对我做‘那事’(性事)的房子非常破,我住的地方是客厅后面的一个拐角,没有门,只有一个窗帘。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大,有一种坍塌的感觉。”

顾城曾寄了他画的一组《房子》给我——这些画作描述着他心目中的伊甸园,无不异想天开。

不管怎样,顾城自杀前远没有建成他的伊甸园——伊甸园只是他想象的世界,离现实太远太远了,那只是顾城纷杳的梦幻,也随着他在人间的消失而消失了。

(作者为香港明报月刊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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