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你忘了我们

屹立于多伦多东区安大略湖畔的哈里斯滤水厂,是当地最大的装饰艺术建筑群。(余云摄)
屹立于多伦多东区安大略湖畔的哈里斯滤水厂,是当地最大的装饰艺术建筑群。(余云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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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愈益繁华的21世纪文明都会,最卑微的劳动者们依然无名,只被唤作农民工、外劳、女佣……

“在城市东区的安大略湖边,这座建筑的灯光整夜都在有节奏地闪耀着。有谣传说,在湖南岸纽约州的人都能看见它的光环。”

是谣言没错。安大略湖大得像海,纽约州人看不见彼岸多伦多的这座宏伟建筑。“哈里斯梦想过大理石墙面,镶铜屋顶。他推倒了维多利亚公园森林,这座尽善尽美的神殿在原先森林生长的地方,在面对着湖水的斜坡上迅速拔地而起。建筑师庞弗利以一座拜占庭城市的城门为模型,设计了它的入口,而建筑内部则会是这座理想城市的翻版。铜栏杆蜿蜒上升了三段楼梯,像纯洁无瑕的幻景。塔楼精妙的八字形斜面使它具有了一种埃及风味……”

它是什么?罗兰·哈里斯,迈克尔·翁达杰小说《身着狮皮》中的多伦多城建局长真有其人,20世纪初和中期,多伦多不少重要工程出自他的美梦。这段文字勾勒的是市政厅吗?还是大教堂?博物馆?

你能想到的都不是。即便你像我一样,在多城一年一度的“开门日”(Doors Open)踏进保安森严,由主楼和长长伸展的两翼组成的巨厦,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玫瑰色大理石地面,眼光掠过装饰艺术钟、铜制电梯、铺着锡耶纳瓷砖的厕所……即便你已透过高高窗户俯瞰平静如镜的滤水池,目睹队列般整齐的各种机器,早已知道这其实是一家自来水厂,仍像在一个宫殿里漫游。

“净水之宫”,《身着狮皮》的一章如此命名。上世纪30年代建成,至今供应多伦多市和部分约克区用水的现代化滤水厂,其规模和先进当时为世界仅有。

水宫正式名称是“哈里斯滤水厂”,之前他另一巨作为1918年通车的布洛尔高架桥,官方名称“爱德华王子高架桥”。1966年,当进入市区的地铁从当年为火车预留的桥下二层通过,谁能不为这先见之明惊叹?哈里斯任多伦多公共设施专员100周年的2012年,人们为这位传奇人物举办了纪念展。

历史是掌权者书写的。哈里斯进入历史当之无愧,但亲手建造了大桥和水厂的工人呢?从图书馆可以查到大桥建设三年间拍摄的4000多张照片,照片上即便有工人,却都没有名字。是的,没人知道每天孤绝地飞吊半空干着最危险活的尼古拉斯是个来自马其顿的难民;当水厂在地面上按哈里斯的梦想渐渐成形,没人知道在湖底炸开岩石,用鹤嘴锄一寸寸掘进隧道的帕特里克,是从偏僻林区来到多伦多的移民后代。

尼古拉斯、帕特里克、靠小偷技艺谋生的意大利人卡拉瓦乔,帕特里克爱过的女人克拉拉和艾丽丝,都是小说虚构人物,擅长将真实事件和虚构生命糅于一体的翁达杰,以文学力量介入历史,用文学文本照亮了从未被正统历史的聚光灯照射的幽暗部分,一段移民建设多伦多的历史。

小说结尾,帕特里克和哈里斯的“短兵相接”像一幕充满张力的戏剧。深爱的演员也是革命者的艾丽丝死后,帕特里克身上绑着雷管炸药,躲过彻夜不熄的探照灯,从曾参与铺设的1000多米长的引水管潜游进水厂,满脸血污站在以办公室为寝室的哈里斯面前,告诉后者他可以瞬间炸毁这幢水宫。哈里斯与之周旋,不断诱导帕特里克说话拖延时间,等待早晨的色彩“透过他头顶上方直径两米五、由八块半月形玻璃组成的眼洞窗照射进来”。

我几乎是在市政厅出生的。我母亲是那里的管理员。我是白手起家。

你忘了我们。

我雇用了你。

你在卫生间里贴的那些该死的人字形瓷砖比我们一半人的工资加在一起还要贵。

是的,的确如此。

难道你不感到羞愧吗?

你看着吧,50年后,他们回到这里来,对人字形瓷砖和铜屋顶感到目瞪口呆。我们需要一些过度的东西,一些我们努力与之相配的东西。为了那些人字形瓷砖,我竭尽全力地奋斗。

你奋斗。你奋斗。想想那些建造了进水隧道的人。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死在里面了吗?

没有记录。

把灯关了。

什么?

重新沉入黑暗的帕特里克累得睡着了……

和许多读者一样我是因迷人的《英国病人》记住了作者,生于斯里兰卡,19岁来到加拿大的翁达杰已跻身世界知名作家行列。庆幸湖边那座水厂让我没错过他更早前写的这本书。约翰·伯格说:“我们再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讲述一个故事,令人感到那是唯一的故事。”

并非线性叙述,小说是以翁达杰独特的“拼贴和壁画”手法构成,他被归类为后现代主义诗人和小说家,但我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如此“好看”的后现代作品。

翁达杰的文字诗性而哲学,有印象派之美又垂坠历史之重。被称为“语言电影”,书中散布精灵般句子,鲜明奇异的画面,片段间的组合常出人意料。读完小说,让我最不安的是“安大略湖底的马”:马和骡子被吊到水下几十米深处,以为将被活埋而嘶鸣,命运却是驮着石块湿泥日日劳役,待在湖底不见天日直到死去。

人死伤都“没有记录”,何况牲口。19世纪后期,对死于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大量华工,人们只能说在最险峻地段“每一英尺铁轨下沉睡着一个中国人”。地球上每座20世纪大城也都是背负原罪建造起来的吗?在愈益繁华的21世纪文明都会,最卑微的劳动者们依然无名,只被唤作农民工、外劳、女佣……

“你忘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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