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后代》里的“劳动”

郭宝崑在1993年导演的《后代》剧照。
郭宝崑在1993年导演的《后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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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不是小说,但它是个富于文学性适合阅读的写实风格剧本,从“能否写好劳动”的角度去看,初次写剧本的林春兰难能地交出了及格的答卷。

优秀作品经得起反复阅读。最近看中国作家毕飞宇的文学讲稿集《小说课》,忽然对本地剧作者林春兰写于20多年前的剧本《后代》,有了新的认知视角。

毕飞宇说,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是他年轻时最喜爱的小说,但直到2008年重读,他才真正理解了哈代。

他认为,哈代作为一个伟大小说家的全部秘密就在小说的第16章到33章里。这17个章节描绘的是英国中部乡下的奶场。在他阅读这个部分的过程中,书房里始终洋溢着干草、新鲜牛粪和新鲜牛奶的气味。哈代事无巨细,一样一样地写,苔丝如何去挤奶,如何把面庞贴在奶牛腹部,她如何笨拙,如何怀春,如何闷骚,如何不知所措。苔丝的形象伴随着她的劳动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了。“我想说的是,塑造人物其实是容易的,它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有能力写出与他(她)的身份相匹配的劳动。”为什么当下的小说人物有问题,空洞不可信,“说到底,不是作家不会写人,而是作家写不了人物的劳动。”

哈代能写好奶场、奶牛、挤奶、做奶酪。谁在奶场,谁在做这一切?苔丝。这一来,闪闪发光的只能是苔丝。苔丝成了一个动词,一个“及物动词”。“所有的秘诀就在这里。我见到了苔丝,我闻到了她馥郁的体气,我知道她的心,我爱上了她, ‘想’她。毕飞宇深深地爱上了苔丝,克莱尔为什么不?这就是小说的‘逻辑。’”

当然,有此等本事的不只是哈代。读过当代作家、《英国病人》作者翁达杰的《身着狮皮》,小说语言诗意,有些段落犹如歌吟,但他对于各种劳作细节的描写,伐木、爆破、造大桥、挖隧道,甚至小偷的盗窃手艺,都真实细腻到叫人叹服。中国作家里,《繁花》作者金宇澄也是个中高手,一篇散文《马语》,非常专业地写马的习性,写养马、阉马、驯马,最后描述亲眼目睹四五百匹发情母马冲破畜栏长驱120华里,狂奔到他所在的农场,一场混乱又壮观的交配,让人震撼不已。

《后代》不是小说,但它是个富于文学性适合阅读的写实风格剧本,从“能否写好劳动”的角度去看,初次写剧本的林春兰难能地交出了及格的答卷。第二幕开场有一段篇幅超过整页的“舞台提示”,描述剧中一家人在上世纪70年代居住的甘榜环境,最后一节写小女儿阿凤在凉棚外小矮凳上削椰枝:“她身旁堆着些椰叶,有带青绿衣的,也有老了呈褐色的。去掉叶子的一枝枝椰枝光溜溜,扎成一束,可以当扫把。……放学回家吃了饭,换下衣服后,她便到凉棚里来温习功课。她喜欢这里,浓荫里的凉棚比家里凉快,读累了,还可以干些零活。……她削得很专一,手中的小刀子一上一下的划两次,叶片就掉下来了,显得熟练麻利,不一会儿工夫,削好的椰枝便高出一堆。”

哈代不一定挤过牛奶?但金宇澄在黑龙江当过三年马夫,林春兰也真的削过椰枝。出海跑船的父亲中年早亡,她和兄姐从小在甘榜菜园里帮艰辛又坚韧的母亲养鸡种菜,除草、施肥、浇水……直到她大学毕业进入职场后的80年代中期,才离开住了30多年的罗央甘榜搬进组屋。她“能写劳动”,绝对和丰厚的生活经验有关。

大作家绝非为炫技而写劳动,“按部就班写劳动”的目的,在劳动本身也在劳动之外。金宇澄叙述生命的奇异壮美之后,寥寥几笔点出被劣等公马污染过的美丽母马们,马上将遭检疫严格的马场毁灭,那是同样属于生命的悲惨结局。《后代》里阿凤熟练愉快的“削椰枝”,既是乡村生活的环境描写,也是后面人物行为突变的铺垫:渴望上大学的阿凤,因观念传统的母亲表示只能让家中唯一男丁阿海深造,失望之下愤而折断椰枝。林春兰从记忆里打捞出一个个生活片段:“奇怪的电话本”“计算赔款”“吃烂水果”“妈妈哭了”“回忆初恋”等等,无不鲜活感人,就像柯思仁所说,作为一种女性书写,这种感动很独特,不是震撼性的史诗,也不是批判性的寓言,而是一种既温柔委婉又让人感觉灼痛的苍凉。

毕飞宇说:必须承认,经历过现代主义的洗礼,我现在迷恋的是古典主义那一套。现代主义在意的是“有意味的形式”,古典主义讲究的则是“可以感知的形式。

这也正是我目前的感受。包含《后代》和《生仔日记》的林春兰剧作集日前出版,本土色彩浓郁的这两部剧作如能获选为学生的语文教材或辅助读物,岂非美事一桩。

《后代》第三幕的时代背景是60年代岛国甘榜,该幕结尾的“舞台提示”,以散文语言勾勒出一幅流动的画面——

黑夜像条小河悄悄掩至菜地凉棚。

凉棚后面冥纸已经燃起,火光掩映中,母女三人晃动的身影依稀可见。

虫声唧唧。母亲“呜呜”号哭。

微光里,阿凤一个人悄悄地走到秋千前面,她紧紧地抱着秋千,跪下呜咽。

笼里的八哥跳着,叫着。

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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