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蚁

(Pintower/图)
(Pintower/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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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患一发不可收拾,不到一周,就把这里一切旧的、老的、不中用的,啃食一空。

作者一句话:历史被时间慢慢侵蚀,小小的岛屿承载重重的集体记忆,我们应当如何取舍?

文伯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一股潮湿炽烈的热风迎面扑来,牵起了他寥寥几根稀疏的白发。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眯着眸子注视那几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垂头离开,渐渐消失在对街朦胧的转角处。霞光耀日,一片银色的城市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就连周围的一草一木,也都被漆上了一层金属。文伯把窗合上,原本映在他侧脸上的一道橘色光痕,也顿时黯淡下来。

一切都要从三年前那场浩劫说起。

那是个日暖风香的清晨,岛上的人们正常上班上学,公路上拥挤的车子形成一条彩色绸带,阳光下轻轻飘向前方。邻里间,咖啡店弥漫着南洋风味的浓郁蒸气,低沉的喧嚣夹杂报纸翻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一览四周,看不出丝毫异常。

不过,岛屿其实早已从南到北,由东至西,悄悄裂开了两条细细的狭缝。这两条线,不歪不斜不偏不倚,精准得诡异,在小岛的土地上划开了一个叉。若从交界处直直往下看,缝隙是个摸不着底的深渊。白蚁就是自那时泉源一般,从地底一涌而出的。

蚁患一发不可收拾,不到一周,就把这里一切旧的、老的、不中用的,啃食一空。初是先人留下的古老建筑,再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庙宇教堂,后来延至坟场和住家,统统都被白蚁侵占,唯有铁质的新兴大厦不受影响。接下来的日子,城市像是铺上了一床厚厚的白色棉被。不知者要是从上空鸟瞰,或许以为坐落在赤道上的这座热带岛屿,竟下了场鹅毛大雪。

政府后来发布红色警报,大面积喷施杀虫剂数日,蚁患才终于得到暂时的控制。据说,由于白蚁问题太严重,当局不得已只能将所有受影响的建筑拆下重建,就连岛上树林都得夷为平地,仅有少数完好的树木得以保留,但为了避免后患,也得一概镶上一层铁。

事隔至今已有数年,但文伯始终看不惯眼前这座陌生而又生冷的城市。老邻居已纷纷搬迁,舒服地住进政府为他们安顿的铁楼。文伯是这个小区,乃至这整个岛屿,最后一位不愿搬离旧屋的居民。尽管官员天天上门,有时咄咄相逼,有时巧言诱导,他说不搬就不搬,宁可永远不在白天踏出家门一步,也要保住这栋老厝。

文伯打小便住在这里,那是祖辈留下的屋子。宅楼共有两层,曾以柔和的淡黄色调为主,住在里头每天都如同阳光普照般灿烂。童年的种子在后院里长成一棵木瓜树,经过岁月的花开花落,父母的健康也随之渐渐凋零。后来,文伯曾交过几个女友,却都未能结成正果。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一辈子的回忆经常在下雨的夜晚,透过屋顶渗入空荡的屋子里,直到天亮才缓缓蒸发。

重建后的岛屿,四处都是钢筋水泥,唯有文伯这栋矮厝似乎被时光遗忘。几块砖头和木板筑成的家,装的是满满的回忆。它歪歪斜斜地看似落魄寒酸,却正气盎然,横在城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孤独对抗周围的瞬息万变。

上了年纪的文伯,白天担心政府上门,夜晚依然心存焦虑。他能依稀听见,砖墙内的白蚁正大肆咀嚼着属于他和父母,以及他和那些女人们的过往。文伯每日睡卧不宁,难免精神涣散,如此日复一日,身子似乎也随着屋子,被残留的几只白蚁逐渐掏空。

老厝濒临崩塌的那晚,雨几乎是和夜幕一起降临的。文伯昏昏欲睡时,忽然觉得一阵胸闷而惊醒。四周的墙壁左右颤抖,天花板发出支支吾吾的摩擦声。他铆足了最后一口气,掩着胸口,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往后院狂奔而去。

阵雨的淅淅沥沥中,文伯绝望地抱着漆上了金属的木瓜树,转身望着灰黄斑驳的一生在眼前分崩瓦解,一瞬间沦为废墟。原来,藏于墙内的白蚁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貌似海浪狂卷。它们如同液体般溢出倒塌的废墟,渐渐向文伯逼近。

岛上最后一栋不合格的建筑,始终抵挡不了白蚁的侵袭。当局事后表示,那两道白蚁的缝隙不知为何,竟自行合拢了,东南西北再也找不到蚁巢的踪迹。人们得知以后,并未有任何疑惑,反而为这场浩劫的结束,欢腾庆祝了好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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