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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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食族

作者一句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她之前并不认识你。

如果不是在这家民宿见到同样独自旅行的你,你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晚饭后,你在客厅打包行李,她窝在沙发里,盖着外套,写写画画。仿佛只是取之不竭的平常生活。刚刚退房的室友却忽然返回取充电器,关上门,你们继续假装。

窗户开着。公寓楼下的街道很安静。

她想起房间里满到合不上的行李箱,散落一地的伴手礼;想起今天下午在街市里,你看她依然疯狂买买买时无奈的笑:“你干脆把这个城市打包带走算了。”

她也很想。她一直贪心。每次搬家,她总拼命把所有东西塞进箱子,幻想在全新的屋子里,继续同样的生活。她试图把所有回忆都打包成团,然后抱着它,像抱着儿时的巨大毛绒熊,像什么都没变。

可是不行。图像、声音之外,要怎么记录旧家具、海风、灰尘的味道呢?要怎么记录沙发粗糙的触感,和这一刻她舌尖的涩?如果有“记忆相机”就好了。叫她那些研究神经科学的朋友,记录下她的脑电波,以后怀念时,就可以再次活在这一刻。

因为,看着你,她觉得像手心里托了一只浅棕色的垂耳兔,想合拢手掌把它留住,却又小心翼翼不敢抓得太牢。抓不住,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它抖抖耳朵,已经准备溜走了。

虽然你还在这里。她没有转头看你,这些话,关于你,写给你,却也不写给你。

你在厨房里泡茶。

“你这个半夜喝茶的怪物。” 她说。

你走出来,把茶杯递过来,“尝尝。”

她尝了一口,苦。

这种厚重的苦味莫名让她想起公寓后身的老城区。两年前,她自己来过。原本的房屋拆迁计划在文化保护组织的干预下,“迁”勉强执行完毕,“拆”却不了了之;于是这里只剩下居民们无法装箱带走的建筑。她不太记得那些空荡房屋的样子,脑海里只留“荒芜”“破败”“物是人非”一类老生常谈的形容词。当时,就着同样苦而浓的茶,她写,这里的故事已经停止了。

今天上午,你们再去老城区时,她却看见有鸽子从碎窗间从屋里飞出,叽叽喳喳仿佛拌着嘴出门的小夫妻。有猫正蹑手蹑脚钻进被匆匆留下的神龛。它双爪合十地伏在里面,看起来和人一样虔诚。两年,生锈的自行车边,狗尾草又长高了。

但今天她握着你的手。

未完待续的生活,哪怕她不是参与者。

她一口接一口喝着茶,你不禁赶紧从她手里抢下杯子:“别喝太多,小心睡不着。”

“那不正好去送你?”

“我觉得你更容易睡倒在半路。”

现在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她说:“还有6个小时。我有那么菜吗?”

你把杯子放下,重新给她盖好外套:“你别去啦。去机场还要两个小时呢。你明天不是还要见朋友吗。”

她不说话了。机场,她想,神奇的地方。像什么超现实的电影场景一样,人一走过安检的闸门,指示灯叮的一响,一段生活就溜走了;留在手里的一半登机牌撕得歪歪扭扭,就像是往后注定会被时间扭曲的记忆。

可遇到你时,她已经攒满了一背包的被迫撕断的时间。若是不舍得那一整张的登机牌,她是不是就会错过你了?

你合上行李箱。她翻到笔记本的前两页,默默地读着一句摘抄:你的愤怒、所受的伤害和痛苦是通往真相的路。我们没有什么好表达的,除非我们进入到那些别人告诉我们不要进去的封闭空间、丛林或是深渊中。当我们进去这些地方,左右观望很久,只是呼吸,并且终于慢慢内化它们 —— 我们就能以自己的声音说话,并活在这一刻。而那一刻,就是归属。

她说:“茶挺好喝的。”

你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给你一包,带回去?”

她的口中还有这种茶里独有的淡淡热带果香。她笑。她知道,这一刻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了,也不必再找记忆的载体。

当她真正拥有这一刻——也许这会花一段时间,但那时,她就不会再害怕现实了。

这一刻已经过去了,这些都会过去。但你不曾拥有什么,它们也不曾拥有你。在下一分钟,或者明天,或者很久之后,当你们再次伸着懒腰睁开眼睛的时候,当一只松鼠再次翘着尾巴昂首走过田野的时候。

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却也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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