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
作者一句话：“全城尽是醒着的睡眠者。”——加缪
深深浅浅的草叶在她眼前颤动起来，班主任和于小诗一左一右审视她的样子也模糊起来，不知怎么，她用手背胡乱抹掉一把眼泪，上前狠狠地推了一下于小诗，大喊：“我没有病！”
“我妈妈说，我不能和你玩。”
农历新年假期后开学的第一天，上小一的钟小鹿对江小橙说。
钟小鹿悄悄瞟一眼江小橙，她们对视了几秒，钟小鹿便赶快又低下了头。她们站在食堂外的空地上，隐约听见远处，刚刚下课的学生哄闹着海浪一样涌出教室。风过，砖块缝隙里的草叶扭动着身子往旁边逃去。
江小橙局促地原地挪动着脚步，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扯着裙子侧面露出的一小截线头。
“不过我还是给你带了好吃的，我答应过你的……这是我老家的糯米糕。”钟小鹿小声嗫嚅，松开紧攥着的双手，露出一小盒软糯的白色米糕，表皮晶亮，好像在微微颤动。
她踌躇着，伸出手把盒子递过去。手指碰到江小橙的指尖时，她却像被毒蜂刺了似的撒开了手，包装盒应声滚落，透明盖子也滑开了，几块米糕噗噗地坠入草丛，细不可闻的声音像是小孩子的拳头打进了泡沫沙袋。
钟小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赶忙蹲下身子去捡。
“我没有回家。”江小橙突然说。
“除夕前一天，路被堵住了，我和我妈妈没回家。我没见到我爸爸。”
钟小鹿抬头，左手捻着一块滚满尘土的米糕。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听出了江小橙的哭腔。江小橙就站在她前面不到两米的位置，她只需要走过去几步，就可以抱到她了。
可她只是把米糕一块块捡回盒子，盖好，丢进了垃圾筒。眼眶红红的江小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鼻子忽然一酸，话没说出来，却先被泪水呛住，咳嗽了一声。钟小鹿下意识捂住口鼻，却忽然想到江小橙还看着自己，脸一红，想把手拿下来，却又停住了。趁江小橙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还没落下来，钟小鹿转过头飞快地跑回了班级。
坐定，钟小鹿平复了下急促的呼吸。没关系的，这段时间不一样，江小橙会理解我的。我不讨厌她，我一点也不讨厌她，这又不是她的错，只是，只是，我只是最近不和她玩而已。这没什么问题呀。
可钟小鹿还是觉得不舒服，像穿着一件刚从池塘里捡回来的紧身毛衣。
上课铃响，坐在钟小鹿前桌的于小诗回来了。于小诗习惯性地朝钟小鹿笑笑，勾起嘴角后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迟疑片刻。她坐定，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摆在桌上，手按在书皮上，顿了一下，回过头，说：“那个，钟小鹿，你能不能……“
“什么？”
于小诗的表情像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没，没什么。”
钟小鹿后来才发现，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好像都在躲着自己和江小橙，和他们说话，他们总要侧过头去，很大声地喊出答句，讲不了几句话，就纷纷说要去厕所，要去交作业。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钟小鹿收拾好书包出门时，却听见于小诗正在问班主任，可不可以给她调个位置。
“她可能会传染给我的。我爸爸说，离这些中国回来的人远一点。”于小诗说。
于小诗转头，却正好对上了钟小鹿睁得大大的眼睛。
“我不是说你，”于小诗急忙辩解，只是，只是这个时候……”
钟小鹿忽然想起了上午，无辜躺在地面上的那块糯米糕，那么干净、那么漂亮的白糯米！现在全都是灰尘了，脏得她都不想再多看一眼，可她还亲手把它们捡了起来！深深浅浅的草叶在她眼前颤动起来，班主任和于小诗一左一右审视她的样子也模糊起来，不知怎么，她用手背胡乱抹掉一把眼泪，上前狠狠地推了一下于小诗，大喊：“我没有病！”
于小诗吃力脚下不稳，顺着背上书包的重量向后仰而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于小诗又委屈，又疼，又生气，不禁也学着钟小鹿的样子大喊，眼泪也滚落下来：“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也害怕……”
班主任的厉声喝斥中，钟小鹿却已经跑掉了。
怎么回事呢？独自走回家的路上，于小诗无精打采地踢着石子，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答案。事情就是这样啊，我又没有说是钟小鹿的错，我们一直在一起玩的……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她过年刚刚回了中国，谁知道……这个真的很可怕呀，已经有那么多人……如果我生病了，还怎么上学呢？我还没选CCA，合唱团的面试要下周才进行，如果咳嗽起来，唱歌就不好听了，而且要住在医院，不能呼吸……
对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伴随着偶尔几声雀鸟一般清脆的尖叫。于小诗抬头看去，迎面走来一群金发碧眼的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紧身背心和短裤上面松松垮垮地插着一只墨镜或垂着一条长项链，举着摄像机，大概是来旅游的。其中一个看到了于小诗，悄悄把镜头对准了她，又朝旁边的人耳语几句，几个人咯咯笑了。
太阳快落了，她们的笑声在空气中漂浮着，像墨鱼在深海中吐出的黑雾。
于小诗被她们笑得有些不安，加快脚步想赶快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举着摄像机的金发女孩却夸张地张大嘴巴，下颌像弓箭一样后仰，像电影里慢动作的女演员，用力朝着于小诗打了个喷嚏，口水都溅到了于小诗脸上。
于小诗恼怒地回头，却听见她们高声笑着：“The Chinese Vi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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