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雁冰:榴梿与书法

(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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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又突然明白了。不就是写字吗?这不就是你很喜欢的文字吗?不就是感受着一笔一划吗?为什么有那么多须要被拆卸的心理围墙呢?

或许是疫情期间在新加坡被困得发霉,最近朋友们纷纷想出许多前所未有的点子,突然间想要一起做很多有趣的项目。那些点子像在木桶里发酵的酒,“噗噜噗噜”冒着气泡,在大家脑中转来转去,天上于是飘飞着各种模糊不清、天马行空的想法,特别有趣。

最后会不会酿出好酒呢?其实我也很期待啊。

这些项目当中,最简单的大概就是艺术家朋友H在家里为我们搞了一个书法班。我们于是每个星期到他家去,坐在庭院里乖乖上课。

书法这门艺术当然是“博大精深”,最大的问题也是它“博大精深”,以致于连像我这样对中华文化不算陌生的人,从小被华文华语的家庭环境环绕的人,都对它有一种害怕,最终选择敬而远之。还是不要靠近得好,免得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都被批评。

从小到大,一拿起毛笔,总有人会在你耳边说,手势不对,坐姿不对,站姿不对,姿势不对,每一划都不对,哪一点都不对……既然没有一样是对的,那我还是去做一些我能够做对的事吧……

这次去H家,老大不小再次拿起毛笔,还真是心情忐忑。

第一课。终于开始在纸上画线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我不认识这支笔,它对我也陌生得紧。我用它柔软的毛,企图在纸张上画出一条像样的横线,它长得不怎么样。我再模仿着画出一条竖线,它比比萨斜塔还要歪。那个时候,我感觉它是一位我须要恭敬待之的老人家。

“老人家呀老人家,我对你很恭敬了,你怎么不顺我的意一点点啊?”我心想。

一直到H说了这一段话。他说:你不要想这么多,你就用感觉。感觉你自己,和笔尖,用墨划过纸的感觉。去享受那个感觉,慢或快,轻或重,那是一个感受的过程。

突然整个观念改变了。我面对的原来不是一个老人。我不须要对它毕恭毕敬。

我须要做什么呢?我须要用我的感受能力,去享受这个和它共处的过程。就像和自己共处一样,就像和自己喜欢的人共处一样。

我没有再想着那些横线和竖线;或许那些线条还是不完美,但是我突然很享受,坐在那张纸面前,握着那支笔,在庭院里一笔一划——一个完整的、安静的、沉稳的,让人心平气和的世界……

第三课。我们的线条里多了一些对用笔的要求。

秦坐在我旁边,她是用左手的,本该比我笨拙才对。但是没有,她画出圆润、工整、干净的字体。

我和坐在对面的L说着笑话。那是秦代的字体。我说:如果活在秦朝,秦始皇看到写出这样(难看)的字,立马把我拉出去斩了。

你看,企图写一个“口”,结果这口是歪的。

写完,L对H老师说:放心,老师。我们出去不会告诉别人是你的学生。(哈哈哈!)

秦写得好,老师给她一叠纸让她回家写一首诗。

回到家,秦问我秦代的时候已经有什么样的诗词,我们找来了战国时代楚国诗人屈原的《山鬼》。多么漂亮的诗歌啊: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秦在网上把一个个秦篆字体找出来,抄写了这首优美的诗歌。她写到一半,突然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忘”这个字吗?你看在小篆里面,它就像一只鞋踩着,一个器皿压在心上面。所以遗忘,就是把心给盖上,让它不存在。

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忘”字,想着生命里的种种遗忘,想着中文字一路演变过来的,深刻的智慧与美好。忘是一个把心留在过去的过程。但心永远都在,它不过是被硬生生压制着。如果有一天,它不在了,那这个字,就只剩下“亡”了。

我站在秦身后,看她用左手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那篇长长的诗。她和我一样,同一个时候到H家学写书法,但是她写的样子,仿佛就是平日在写字、画画一样。她握笔的样子,就好像是握着现代的笔那样自然。

我看着她,又突然明白了。不就是写字吗?这不就是你很喜欢的文字吗?不就是感受着一笔一划吗?为什么有那么多须要被拆卸的心理围墙呢?

秦或许因为从小没有人告诉她书法的“博大精深”,所以她一玩就上瘾了。

第四课。这一课L带了诱人的榴梿。但这一课,我没有分神。我觉得那些字体啊,开始一个个亲切起来。那支笔,那墨迹,那一点一滴慢慢流逝的时间啊,都变得更加有意思,更加美好。

不过,9点半。L说:吃榴梿时间到了。大家停笔。

我们在庭院里吃“皇中皇”榴梿。这样子一点一点重新接近书法,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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