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 交织出的 华人移民图景 ——记美籍中国历史学者孔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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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素描

王昌伟/文图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美国著名中国历史学家孔飞力教授生前专注于中国近代史研究,而海外华人研究是其整体学术成果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孔飞力曾数次来到新加坡,为他的华人研究收集材料。他提出,要了解明清以来中国历史上的问题,首先必须摆脱西方中心论的束缚,同时也得采取更广阔的视野,把海外移民的因素包括进来。

今年2月11日,美国著名中国历史学家孔飞力教授(Philip A. Kuhn)逝世,享年82岁。消息一传出,各地中国研究的学者纷纷表示哀悼。在中国,很快就有学者撰文追记孔教授的生平与学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目前中文学界对孔飞力在中国近代史研究方面的贡献,包括太平天国的研究,还有1990年出版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 一书,都已非常熟悉,但对他的海外华人史研究,则还是相当陌生。但孔飞力在这个领域的开拓,却是他整体学术成果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对此缺乏了解,将无法全盘评价孔飞力的学术贡献。

数百年华人移民史

实为近代世界史一部分

孔飞力的海外华人史研究,以2008年出版的《他者之中的华人:近代以来的移民》(Chinese among Others: Emigration in Modern Times)为代表。此书讲述了约500年的华人海外移民史,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看来,中国人向海外移民,不过是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口整体空间流动的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如果我们不囿于国界的限制,就会发现,中国人在境内的流动与向境外移民,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根本的不同。

换言之,要全面了解近代以来的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的变迁,就必须把中国人向海外移民的历史现象考虑在内。同样的,要更好地了解海外华人的历史,研究者必须能够把握中国近代史的脉动。

同时,孔飞力认为,中国近代史,包括几百年来中国人向海外移民的历史,其实也是近代世界史的一部分。所以要研究海外华人史,不但得对移居地的历史了如指掌,还必须掌握近500年来欧洲的殖民史。显而易见,这对任何历史学者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战。孔飞力此书,正是试图为这一研究取径提供一种可能的范式。全书规模宏大,视野广阔,材料详实,已成此一领域必读之书。

本书最引人注意之处,在于作者使用了“走廊”(corridor)这一概念来说明华人在原乡和移居地之间的流动过程。“走廊”并不是一种社会或文化研究理论,而是作者用来形象地说明华人迁徙的形态的比喻。孔飞力的研究显示,这一类跨地域的流动不是任意的,而是遵循着原先已经被搭建起来的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规则在进行着的。这些跨国的无形通道,让特定的群体和他们的资源在两地之间来回移动,形成一个个能适应两地社会与文化生态的特殊空间,这使得移民到海外的华人,仍然可以,也必须和家乡保持紧密的联系。

举个例子,一些学者如江柏炜等人的研究显示,早期新加坡的驳船业曾被潮州人和福建人垄断,而在福建人当中,又以金门人占大多数。这正是因为最早过来的金门人,已经成功地建立起一条“走廊”,为驳船业这个特殊的经济领域提供来自金门的,源源不绝的资金与劳动力。

孔飞力认为,晚明以来,中国社会的一个显著图景,就是由这一条条的走廊相互交织而成的。可以这么说,“走廊”这一概念不仅让孔飞力有效说明华人在原乡与移居地之间的流动,实际上也为中国近代史和海外华人研究这两个过去几乎泾渭分明的研究领域提供了沟通的管道。

1997年首次来新加坡

收集研究资料

为了进行海外华人的研究,孔飞力在1997左右到新加坡来收集材料。当时我刚完成硕士课程,现场聆听了孔飞力一场关于毛泽东时期的集体主义的演讲(后来收录于《中国近代国家的起源》)。很惭愧,那时完全不明白演讲的重点,后来到哈佛跟孔飞力上课,才逐渐领悟其中的洞见。

我在哈佛主要跟孔飞力学习中国近代史,但是作为一名新加坡人,我同时也关注孔飞力的海外华人研究,虽然当时《他者之中的华人》尚未出版。记得我曾经跟他说过我对南洋大学的历史感兴趣,他当时很高兴,并鼓励我着手进行。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从自己主要的研究中腾出时间来展开这项计划。

尽管如此,我一直谨记孔飞力所说的,要了解明清以来中国历史上的问题,首先必须摆脱西方中心论的束缚,同时也得采取更广阔的视野,把海外移民的因素包括进来。

在我和同事许齐雄合作的中国地方史研究项目当中,尤其是在我们聚焦于闽南地区的宗族组织的时候,就特别注意人群如何通过原乡和东南亚之间的“走廊”,在南中国海的两端建立起一条由宗族意识贯穿的文化纽带。分析这道文化景观,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宗族作为一种理念和实践,是如何具体在社会上发生作用的。

2010年上半年,孔飞力应他当时在新加坡的学生,也是著名中国历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的邀请到新加坡访问。

我受杜教授之托到机场接机,记得当时飞机抵达许久,连托运行李都被认领完了,还是没见到孔飞力。我正打算向航空公司询问,才见到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虽然之前已经得知他患上帕金森症,行动不便,但那一刻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仍然难以接受,因为在我心目中,孔飞力就是智慧的化身,似乎永远不会老去。可是一个人的智慧无论如何高超,也总有一天会衰老、生病,最后离世。但孔飞力此生可说是无憾的。

我们始终记得他

他以深厚的学术生命,为学界后进树立了榜样。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几个学生发起了一个活动,动员他以前的学生轮流给他写信,让他知道,我们始终记得他。

虽然孔飞力是我的博士论文指导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但我始终不能算是他最亲近的学生。尽管如此,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尽管我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履行当初对他的承诺,展开南大史的整理、调查和研究,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终于领悟他当年在新加坡所做的那场关于毛时代的集体主义的演讲的精彩之处时,那种欢喜雀跃的心情。

历史研究,原来是这样做的。

(因篇幅所限,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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