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别庇护所创办人蔡若丝 跨越两性颠覆世俗

蔡若丝拍照时喜欢同肢体摆一个“T”,这字母既象征跨性别者(Transgender),也代表她和已故姐姐一起创立的T-Project庇护所。
蔡若丝拍照时喜欢同肢体摆一个“T”,这字母既象征跨性别者(Transgender),也代表她和已故姐姐一起创立的T-Project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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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若丝是一名跨性别者,受访时她已是女儿身。43年来,她经历了成长时的性别挣扎,升理工学院时因踌躇于青春期同学的压力而辍学,低学历的求职无门,在红灯区寻求归属感的无奈。

17岁做变性手术,但她强调她不是“变性人”,因为手术后,她的本质没变,她说:“我只是跨入一个符合我内心认同的性别。”

她经济独立,清了房贷,还奉养父母;她有想法,创立援助跨性别者的庇护所,收留无家可归的迷失者,从各方面帮助她们寻找方向;她讲品味,是本地当代艺术品藏家。

她的故事,颠覆世人对跨性别者的印象,她的豁达,来自爽朗的笑声,还有家人无私的爱与包容!

踏入蔡若丝创立的跨性别者庇护所的办公室才坐下,她劈头就进入正题,笑声如铃,满意地点头如捣蒜:“很好,对不对?”

43岁的蔡若丝薄施脂粉,身穿T恤牛仔裤,轻松舒适地盘膝坐在小沙发上。她仿佛猜到我想问这“传奇”作何解,她接着说:“当你说起‘变性人’,人们会先入为主,猜想这又会是一篇凄惨的故事,而不会想到‘传奇’。但跨性别者的人生不一定就是一首悲歌。我和姐姐创办T-Project庇护所就是要扭转这悲剧故事的走向。”

蔡若丝(左)与姐姐爱丽丝的童年照,虽然成年后兄弟变姐妹,但不变的是她们深厚的手足情。(受访者提供)

也是跨性别者的蔡若丝(June Chua)与姐姐爱丽丝(Alicia Chua)在2014年创办了T-Project庇护所,获得一家非政府组织提供免费空间及一家教会赞助膳食,收容无家可归的大龄跨性别者。不幸的是,去年爱丽丝猝逝,该非政府组织又面临搬迁,新设施不得住人因此无法继续为T-Project提供住所。在朋友的鼓励下,蔡若丝整装只身出发,启动T-Project第二章,透过众筹募得13万6000元,足够让她租下一栋老排屋为期两年,今年1月正式设立T-Project的第二个家。

蔡若丝因推动性别平权与正义,去年获本地妇女行动及研究协会(AWARE)嘉奖。(Invertigo Studio, Jacqueline Choo图片)

为了更系统化且透明地管理这笔公众善款,她组织独立委员会,拟出一套收容与入住准则,并聘请跨性别姐妹Eztelle担任中心全职经理,打点入住手续,照顾入住者的基本需要。蔡若丝也辞去在一家女性看护所担任志工协调员的职务,投入庇护所的募款工作。她说目前仍以义务的方式参与,并靠自己的积蓄过活,未从所筹得的善款支付自己一分一毫的薪金。

拟定系统与准则后,庇护所目前透过社工推荐,为真正有经济困境,无家可归,以及需要救急的跨性别者提供少于3个月或至多6个月的短期住宿与一天三餐。庇护所里两间简洁的大房,有三张双层单人床和一张单人铁床,一次可容纳七人入住。

大龄跨性别者的困境

蔡若丝说,露宿街头,最后来到庇护所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性工作者。她分析说,在本地的跨性别者大略有两种:一种是较迟变性,大半辈子以男儿身完成学业、当兵,甚至踏入社会谋得好职业,拥有经济独立能力。另一种是年轻时就动刀变性,因不被家人接受而被迫离家。欠缺一纸文凭,她们大多提供性服务,或在从事低收入工作之余以性服务贴补生计。蔡若丝说:“大多数的组屋屋主都不肯把房间租给跨性别者,她们只能在红灯区租房居住兼接客。”

性工作者贩卖的是青春肉体,当她们年老色衰,无人问津时,收入就成了最大困境。蔡若丝说:“房租一天至少要60元到80元,还没算伙食费和基本生活费。有时付了房租就没钱吃饭,付了账单就没钱付房租。随着收入一日一日减少,入不敷出变成她们生活的常态,最终连积蓄都掏空后,落得无家可归,只得露宿街头。”

庇护所的铁床和铁衣柜第一眼给人客工宿舍的印象,这些家具是从之前的庇护所搬过来的,床褥则由善心人士捐赠,蔡若丝和Eztelle细心地在玻璃窗贴上小熊挂饰,在床头摆放大熊布娃娃和粉红色床头灯。办公室里有一堆公众捐赠的面膜和沐浴露,她们用温柔的触感和小细节让空间变得舒适暖和。蔡若丝自豪地看着这些小装饰说:“对我们来说这或许只是个庇护所,但对她们却是一个家。”

蔡若丝(左)与T-Project庇护所中心经理Eztelle,尽心尽力为无家可归的跨性别者打造一个“家”,让她们得以暂时安顿漂泊的心灵。

除了女性跨性别者,庇护所也根据个案需求,收留患有爱之病,或由女变男,需要救急的跨性别者。庇护所篱笆外有一面粉蓝、粉红和白色线条的旗帜,Eztelle说那是代表跨性别者的旗帜,粉蓝与粉红代表婴儿出生时的性别,中间的纯白象征除了两性之外,性别的表现还有更多、更广的可能性。

找到心灵的平静

蔡若丝要求这篇报道不要提到庇护所的地点。她说:“最关键的原因是我们要避免歧视跨性别者,或是误以为这里是性服务场所而上门骚扰。这里是她们的避风港、安全网,我们有义务确保她们住得安心无忧。”

当你跨过了门口的那面旗帜,你便跨越了世俗的成见,踏入了这跨越性别族群的国度,在这里她们不用绷紧着身心,不用担心异样的眼光,害怕被打压和迫害。采访庇护所时,中心刚入住了三名跨性别者,她们在客厅安静地观看马来电视剧。大白天的,她们仍穿着黑色洋装,可想而知,她们的随身衣物不多,白天穿的与她们晚上融入夜色的是同一件。

蔡若丝是一名跨性别者,受访时她已是女儿身。

一名曾入住这里的跨性别者这么对蔡若丝说:“这里给了我心灵上的平静。”这短暂的平静和稳定对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跨性别者尤其重要。蔡若丝说:“当你每时每刻都得愁下一餐或每天的房租时,你就没法为自己的未来做出更长远的打算。”T-Project系统化之后,庇护所也加强功能,透过社工与社区组织尝试为住户谋求全职工、租赁组屋、福利金等,还举办工作坊帮助无家可归的跨性别者与家人联系,帮助她们重回家园。

问起和姐姐携手设立T-Project的初衷时,蔡若丝想了想,说:“我从她们身上看到自己。我很幸运一直有接纳我的家人,还有自己的家,能靠积蓄自立。但我也常想:若我当初行差踏错,或许也会沦落到无家可归。既然我有能力,为什么不为我的族群伸出援手呢?”

蔡若丝(左)与一同创立T-Project庇护所的姐姐爱丽丝芳华正茂。(受访者提供)

父母的爱解放了她

“世俗观念咬定变性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必定是染了一身性病和爱之病、身无分文、没有品味、没有思想、没有未来。我向他们证明这些狭隘、歧视的标签在我身上统统不管用。”

蔡若丝是老么,家里三个儿子,她和大哥自小就觉得错生为男儿身。所幸家人并未排斥她们,蔡若丝说:“我从小就是个软绵绵、女性化的男孩,但我不觉得被家人和亲友排斥,很自得其乐。我父亲唯一对人说过的就是‘我的儿子girly girly的’。”

然而上了中学后,她开始对同学的眼光感到不自在,在纯男校的中学毕业后,她原本能升上高中,但她却选择报读理工学院商学系,连学生证件都做好了,可是到了迎新日当天却临阵退缩,放弃升学。

幼稚园时期的蔡若丝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男孩。(受访者提供)

她坦言:“我那时还没变性,即便穿着T恤牛仔裤,完全女性化的特征仍无所遁形。升上理工学院,男女生特征的表现尤其明显,我觉得在他们当中会有压力,最主要的是,我害怕被同学歧视。”

17岁那年,她没征求父母的意见,在大哥陪同下飞到泰国做变性手术。回到家里,妈妈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变成女儿,第一句话就问:“邻居会怎么想?”然而,她很快就忘了别人的眼光,对着气若游丝的女儿说:“妈妈去买鲤鱼给你熬粥,吃了鲤鱼,伤口好得快。”肉身虽拥抱了内心的女人,但性格仍是乐天、幽默的自己,蔡若丝不忘打趣:“妈,我的伤口是不可能愈合的。”

红灯区找归属感

只有O水准文凭,蔡若丝的就业机会有限,刚开始她与姐姐在80年代红极一时,售卖新加坡设计的多品牌服装店Hemisphere当售货员,每个月赚取450元。她记得姐姐脾气不好,还骂过当年还是模特儿的电视阿姐郑惠玉。那个时候,为从跨性别族群取暖,她开始投入性工作场所。她说:“对一些跨性别者,投身红灯区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成长。我们在那里有其他姐妹的扶持,能自在地以女人身份自居,感受到被需要,找到主流社会所找不到的归属感。”

蔡若丝一辈子都在努力粉碎和重新定义社会加诸在她身上的标签。她抗拒“变性人”这个名称,较认同“跨性别者”(Transgender)这个更正面的字眼。她说:“‘变性’强调‘改变’,但我不觉得手术过后我这个人的本质有什么改变。我只是跨入一个符合我内心认同的性别。”她指出性别有着多元的表现方式,主张尊重不同人的选择,好比她去世的姐姐爱丽丝后来选择打荷尔蒙针,有女性的特征,但仍未去除男性器官,但在蔡若丝心中,爱丽丝就是她形影相随的姐姐,不作他想。

她也挑战世人,甚至前同业者的观念:“性工作就是工作。你要看到的是它背后的价值。世俗观念咬定变性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必定是染了一身性病和爱之病,身无分文,没有品味,没有思想,没有未来。我向他们证明这些狭隘、歧视的标签在我身上统统不管用。”

蔡若丝去年受Julie饼干之邀,在滨海广场讲述自己的故事。(受访者提供)

收藏本地当代艺术品

她在38岁时金盆洗手,全身引退:“我的房贷已经付清,拥有自己的房子。我懂得保护自己,没有染病。我有一笔积蓄,让我妈妈在50多岁就能退休,也足够我自己过活。这并非运气,而是我在工作的20年内一直有纪律和远见,把努力赚来的血汗钱都储存起来。任何行业都一样,不管你是工人还是老师,只要你懂得理财和规划,必能为自己和家人创造无忧的未来。”

蔡若丝还是一名狂热的艺术收藏者,专收藏本地当代艺术家的画作和雕塑。两年前,一名为姐妹俩设计家居的设计师联系上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参观一间摆满本地当代艺术品的组屋,那是我第一次结识这对有趣的跨性别姐妹艺术爱好者。如果蔡若丝一人已能让访谈热闹活泼,加上她当时还在世的姐姐爱丽丝就更所向无敌,两姐妹用热闹喧天的声量介绍客厅和闺房的收藏——饭桌上挂了本地普普艺术家Jahan Loh的梅林午餐肉罐头画作;客厅高挂着Andre Tan的巨幅画作——现在回头看,画里背着名牌包的红头巾,似乎有点她们的内心写照。桌上摆着几罐“益多”原来不是乳酸菌饮料,而是曾在路上漆下“我阿公的路”而闹上法庭的本地艺术家“贴纸女”Samantha Lo的雕塑作品。

她们对本地普普艺术的热爱不只收在家里,还摆到屋外,门外那“乱乱按,警察捉”的贴纸也是“贴纸女”的作品。她们还特地买了中国风的木柜,摆放李志光(Justin Lee)戴耳机的兵马俑陶瓷雕像。地上摆着陈岳清(Casey Chen)放大的巨型硬币塑像。这些艺术家后来还成为她们的私交,Casey特地为蔡若丝的房间量身打造了印上新币图像的墙纸;Justin也为T-Project设计了“家”字样的明信片,让她们售卖为庇护所筹款。

把房贷付清后,她便开始收藏艺术品,目前购买了十多件画作。她说:“曾经,我的生命周遭有着许多丑陋不堪的事物。我厌倦了把钱花在限量版的LV包包而转向艺术,希望能把我的家居变得美丽,让自己的心情也变得亮丽。”

为什么专收本地艺术品?她想都没想就说:“新加坡人本来就应该支持新加坡人的呀,不是吗?”

那次采访过后,我跟两姐妹加了面簿关注,一年后,在面簿上突然看到爱丽丝英年早逝的噩耗。这次采访虽少了她,但仍能感到一丝微妙的连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到我的心思,或许是那一刻大家都心有灵犀,在摄影师拍摄庇护所的时候,蔡若丝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地说:“你第一次采访我和姐姐的时候是写我们的家。现在你又来写我的第二个家。感觉像是走了一圈,回到原点。轮回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人要做好事,才会有好报。”

父母接纳是无价的礼物

蔡若丝的福报不用等到来生,她家人对她无私的接纳和爱就是她今生的福报。最近她带父母去复诊,在医院遇到一名许久不见的老邻居。邻居热情地问她父亲:“这是你的女儿吗?”父亲若无其事地答说:“是呀,她是我的女儿。”蔡若丝说:“我听到邻居那么问时,整颗心七上八下,邻居分明知道我家原先是有三个儿子的,我不知道爸爸会怎么反应。他的回答让我很感动。我的父母不纠结于我的性别,而选择了爱。跨性别者也好,同性恋者也好,父母不用容忍孩子的不同,只要选择爱,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有时,妈妈改不了口,还是会脱口叫她的男生名字,然后急忙改叫她的英文名June。蔡若丝一点也不介意:“我妈妈没有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又怎能逼她改口?在她眼里,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是她的孩子。她接纳我已是此生最无价的礼物了。”

T-Project庇护所墙上挂着一系列由Swan Project Singapore为本地跨性别者拍摄的照片,第一张就是爱丽丝与蔡若丝姐妹俩的合照。

蔡若丝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问她有什么特别含义,她郑重其事,双手按着膝盖坐直身子,娇媚地对着我在录音的手机念:“轻如银坠细若丝。”字面看似柔弱,但其实内在刚强无比。她说:“你可知道最早的防弹衣是丝制的?”上网搜索,的确如此。

访问完毕,她对我透露,小时候的志愿之一是当记者。“若你问我人生有没有遗憾,我遗憾没有把书读好。如果我当初不在意被同学歧视,有着今天积累起来的独立和自信,搞不好我已经是《海峡时报》主编了!”我说:“你现在也很好,经济独立,有艺术收藏,不但摆脱房奴之列,还在做这么有意义的事。”她说:“搞不好我读好书会有更大的成就,能买一间公寓,或许会更早有能力设立这个庇护所呢?”然后报以她的招牌笑声。

她说这篇报道是“传奇女子为跨性别者打造避风港”,我想,这标题还挺贴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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