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24岁,吴佳丽已走过“腥风血雨”。人生的首个10年,她目睹父亲被舅舅捅死,母亲吸毒坐牢。第二个10年,经历哥哥进出收容所与监狱,弟弟被卖掉,她自己也住进收容所,之后接触毒品,当阿窿跑腿被捕……22岁两次流产,23岁结婚生子。她的青春“没有留白”,却充满愁苦,她如何在教人“窒息”的青春里喘气?
自5岁那年亲眼目睹爸爸被舅舅一刀捅死之后,吴佳丽的人生就被坎坷这两个字定义。
听了吴佳丽(24岁)的故事之后,我更确定上天是不公平的。你以为在新加坡人人丰衣足食,大家只懂得不知足地经常为一些小事情发牢骚?只有当你看见没有双脚的人,你才知道原来没有鞋子其实微不足道。
吴佳丽的名字看起来很美,但她的人生一点都不美丽。
惊心动魄的数字
先来一个数字概览。吴佳丽5岁那年亲眼目睹爸爸被舅舅一刀捅死。9岁那年妈妈吸毒被捉坐牢4年半。9岁至12岁她搬去与阿姨同住却被虐待,结果被迫住进女子收容所3年,也因在学校经常被霸凌而辍学。哥哥在大约13岁时因偷窃被捉开始进出收容所,之后“升级”到进出监狱。16岁那年同母异父的一个多月大的弟弟被卖掉。17岁那年外婆把她赶出住家。18岁开始接触毒品。18岁时妈妈再度因吸毒贩毒被捉被判入狱23年。19岁因为当大耳窿跑腿被捉判入女子感化院21个月。她23岁终于结婚,生了一个儿子。但在这之前在22岁的时候,两个月内流产两次。
这一连串的数字看起来惊心动魄,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枚人生炸弹。但吴佳丽在说她自己故事的时候,圆圆的脸蛋都是笑容,眼神中有一股非常坚强的毅力,眼眶中没有丝毫泪迹,像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说真的,我听着心很酸,每次要问问题的时候都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问:“还有吗?还有没有更惨的?”
没有正常的童年和青春
吴佳丽或许能称得上是典型的问题少女,因为家庭问题,她完全失去一般少女的正常童年和青春期。与她约见面,她说家里不方便,于是约在酒店。与她一起来的是老公蔡贵荣(22岁)及三个月大的儿子蔡凯恩。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因为她手臂上的文身,还有她老公腿上的文身。对,那也许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但事实上吴佳丽的文身就是她故事的一部分。“我十八九岁文身,是受了朋友的影响,觉得文身很威风,决定文在可以给人家看到的手臂。”
看在一般“正常”人眼里,一个女孩子手臂上有那么大片的文身,她应该“不简单”。事实是,吴佳丽的身世确实不简单,甚至还是复杂和坎坷的。1999年不过5岁的吴佳丽,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巨变,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当年才30多岁以收旧物讨生活的爸爸在住家楼下,因钱财纠纷被舅舅捅死,自此她们一家生活产生巨变。
吴佳丽回忆说:“出事后,妈妈接触了不一样的朋友,开始染上毒瘾,甚至贩毒。我记得8岁那年,在家里看过妈妈吸毒。吸毒后的妈妈神智不清,把我关进厕所用藤条抽打至破皮出血,又与当时的男友吵架,吵到天下大乱后又割腕,弄到家里满地是血。那个场景我终生难忘。”
9岁那年,吴佳丽的妈妈终于因为吸毒被捉,家里顿时失去爸爸离世后剩下的唯一支柱。吴佳丽有个大她3岁的哥哥,外婆重男轻女接了哥哥去住,吴佳丽则搬去与阿姨同住,但阿姨当她像灰姑娘般差遣,被骂被打是常事。
回忆与阿姨同住的那段日子,吴佳丽仍心有余悸。“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过年期间帮忙阿姨做蛋卷,得趁热将蛋卷卷起,但因为很烫手我做不来,结果阿姨就拿起椅子打我,甚至差点用做蛋卷的器具来烫我。”
除了阿姨,阿姨家的一只狗也看吴佳丽“不爽”,每次看到吴佳丽被阿姨打也冲过去咬她,经常弄到她全身伤痕累累,结果学校发现报警,最终决定将12岁的吴佳丽安置在女子收容所“安德鲁与格雷斯之家”。那是她第一次与收容所“结缘”。
这样的童年,可以想象必定严重影响成长,包括学业。“我小学在协和小学度过,但到了小六已经有大半年没上学了。因为全身经常都有藤条痕迹,在学校常给同学嘲笑和欺负,所以不敢上学,超级抗拒去学校。后来学校劝说我至少应该去参加小六会考,以免将来的路更难走,于是我才读完小学。后来中学我只上了一个星期,同样是因为受到霸凌,于是决定不去了,宁愿在收容所内上课。”
就这样,吴佳丽在女子收容所住了3年多,直到15岁。那几年她也没去监狱探望过妈妈,直到有一天感化院通知有人来探望她,原来是妈妈出狱了。“几年没见,我看到妈妈不仅已经没有感觉,连妈妈这两个字都叫不出口,实在太陌生。虽然不想回家,但因为妈妈已经出来了,我也没有理由在收容所呆下去。”
对妈妈从恨到怜
问吴佳丽是否恨妈妈,她坦言起初有恨,因为妈妈一直并不相信阿姨虐待她,不让她去与外婆和哥哥同住。“妈妈出来后我离开收容所回家住,很不习惯,因为这些年来没尽过做母亲责任的妈妈突然想什么事情都为我作主,于是经常有冲突,还常常跑回感化院。但我后来也渐渐体谅妈妈,她30多岁就亲眼看见丈夫被自己的哥哥捅死,也很可怜。”
吴佳丽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妈妈从监狱出来而有所改善,她还是一样孤苦,并没有与哥哥重聚,还突然多了一个弟弟。那三年,她们搬来搬去居无定所,妈妈遇见了一个中国男人,还生了一个儿子,但男人骗了妈妈所有的钱财之后远走高飞,没再出现。说到只见过一个多月的弟弟,吴佳丽说:“我们哪里还养得起另一个孩子,于是妈妈决定将宝宝卖掉。弟弟被卖掉当然有点难过,他的名字还是我取的。不过我觉得把弟弟卖掉是好事,在别处他应该会有比较好的成长环境。”
吴佳丽用“可怜”两个字形容妈妈,或许还不够贴切。妈妈在牢房里蹲了四年半,重返社会有难度,出狱后起初还找了做洗碗碟的工作,但因为与之前贩卖毒品相比赚钱难工作苦,于是做没多久就不做了。“她后来又碰毒品,虽然没在我面前,但还是被我发现。我告诉她,如果你觉得在监狱的那四年半还不够,你不后悔,那我没话说。我只是要你知道,那是不对的。”
结果,妈妈第二次同样因为吸毒和贩卖毒品被捉,被重判了23年。我和吴佳丽约见面的第一次,她说没空,就是因为得到樟宜监狱看她妈。但原来吴佳丽是近期才和妈妈见面的。“在我准备结婚的时候,我老公不断劝我,说毕竟是妈妈,应该去看看她,让她知道外面还有亲人在等她出来。妈妈的一些朋友也不时告诉我,其实妈妈在里面也很担心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想,既然已准备结婚进入人生另一阶段,或许也应该改变一下心态。”
对吴佳丽而言,对自己或对妈妈,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或需要弥补。她认为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等妈妈从监狱出来,然后接她回家一起住。“虽然妈妈做错很多事,但也已经付出沉痛的代价。人家说只要坐牢超过10年,那个人就毁了,什么也都偿还了。怎么说她仍是我妈妈,我有这个职责和义务照顾她。”
监狱是生活中的常见词
监狱这两个字是吴佳丽生命中的常见词。除了妈妈,吴佳丽的哥哥这些年也在监狱,因为加入私会党、打架、抢劫、玩药,以及贩毒等,这些年来进出监狱无数次。最近一次2016年才出来,但不久前又因为打架惹事被捉进去。“我和哥哥没什么感情,他在外面的时间比在里面的时间少,在外面最长是两年多,我们没什么见面。”
妈妈初进监狱的时候,原本安排吴佳丽住在租赁组屋,一个月只需付百多元,但外婆后来坚持要把组屋还给政府,说是不想孙女一个人住然后随便带男人回家搞大肚子。“妈妈一时耳朵轻就听了外婆的话。我永远忘不了外婆来收回房子钥匙的那天,我带着两个纸袋的身家,茫然无助地在附近晃到凌晨两三点,才鼓起勇气拨电给在女子收容所认识的朋友,求她收留我。”
吴佳丽说,在她的年轻岁月中,最脆弱熬不下去的时候太多,但外婆来收回房子的那一天是她人生低潮中的低潮。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新加坡,一个应该“居者有其屋”的城市,她会沦落到无家可归,那个时候感觉是天地那么大,居然没有可容身之处。“我不喜欢寄人篱下,但实在没有办法。后来我搬去朋友家住,因为实在需要钱,经由她介绍我给大耳窿当跑腿,赚钱比较容易。”
在这之前,她也并非没有认真找工作,十五六岁打的第一份工是在商场卖裤子,每天站12个小时,每个月拿回家的薪水不到1000元,觉得辛苦。之后换了很多工作,比较长的一份工是当动态影像的初级制作,但因为经常超时,最后还是不做了。
“我知道当大耳窿跑腿是错的,也懂得怕,但因为钱实在容易赚,不过是到提款机去过账给借钱的人,有月薪的,1300元,做了一年多。其实我已经做好随时会被捉的准备,所以那天到来的时候,也准备好了。”
在被警方提控之前,吴佳丽其实也曾有另一次被捉的“机会”。原来18岁那年搬去与朋友住的时候,她也接触过毒品,但她碰毒品的理由有点搞笑,说是为了减肥。“是真的,当你玩药后,就失去食欲,就会瘦下来。但当你不吸毒,就会马上胖回来。不过在感化院度过一年多之后,我做事会先想清楚,因为我不想辜负关心我的‘Daddy’。”
吴佳丽口中的Daddy,是有“流氓律师”外号的无偿律师陈俊良。
我永远忘不了外婆收回房子钥匙的那天,我带着两个纸袋的身家,茫然无助地在附近晃到凌晨两三点,才鼓起勇气拨电给在收容所认识的朋友,求她收留我。——吴佳丽
遇“流氓律师” 感受到温暖
吴佳丽因为当大耳窿跑腿被捉后,牧师介绍了陈俊良律师帮她打免费官司,结果她很幸运逃过牢狱,被判入Residence At St George女子感化院21个月。
“遇见陈律师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捩点,陈律师人很好,我和他非亲非故,但他不离不弃,每个周末都来感化院探望我,尤其是在一些节日的时候一定出现,带一些故事书和食物给我,让我感受到温暖。”吴佳丽去年结婚,注册时身边没有任何至亲,也是陈俊良律师担任她的证婚人。
虽然当年陈俊良律师成功让吴佳丽获得轻判,但在找不到人保释的期间,吴佳丽也浅尝了入狱的滋味。“监狱官叫我把衣物脱掉,然后一直叫我又站又蹲,以检查身上是否藏有异物,而且每天只对监狱官讲‘早安、午安、晚安’三句话,就算来月经,还得给监狱官看是否真的流血才可以拿卫生棉,那感觉非常羞辱,毕生难忘。我在感化院期间原本也不好受,因为里头大多数人有父母来探望,我没有。欣慰的是有陈律师,他真是我的恩人。”
第二次从女子感化院出来,吴佳丽希望能重新站起,但那也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刚出来,找工不易,生活费有问题。那个时候其实我向建屋局求助过很多次,希望能租住租赁组屋,以减轻生活负担,但建屋局每次都拒绝我的申请,理由是我可以等妈妈从监狱出来。但问题是,妈妈被判23年,这期间才是我需要援助的时候。这种时候,会对政府很失望。”
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
吴佳丽的人生故事,像是她24岁的双倍甚至三倍内容。她坦言有时会觉得自己没有童年,很多小孩子熟悉的东西她都不懂。有时候又会觉得上天不公平,因为父母没得选,她也没得选自己可以经历怎样的生活和遭遇,但久了,也就看开了。
“你问我会不会想爸爸恨舅舅,答案永远都是‘会’,毕竟当年的那一刀永远夺走了我原本可以和应该拥有的一切。如果爸爸还在世,或许我的童年会不一样,或许能在一个比较完美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有可能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以为吴佳丽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其实还没。就在她结婚之前,在短短两个月内流产了两次。“我是在夜店通过朋友的朋友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结婚之前我怀孕两次,但都在婴孩6到8个星期大的时候流产。那期间我们也经常吵架,是人生低潮中的低潮。”幸运的是,这对小夫妻虽然各有过去,但他们都明白,爱就需要包容,包括包容过去的一切。
难得的是,吴佳丽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经历而抗拒要有孩子,反而希望能给孩子最好的,不希望孩子有任何像她本身一样的经历。“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仍可以那么坚强乐观,但我想,就算我一直怨天怨地,也改变不了过去。接下来的日子,我的未来都掌握在自己手上。从第二家感化院出来后,我一个人租房子住,生活很苦,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那个时候我的想法就正面积极了很多,我知道需要振作和努力才能养活自己,我不想一辈子给人看不起。”
24岁经历了那么多,是否觉得已苦尽甘来?吴佳丽觉得还没有,虽然现在有了家庭,但因为过去的经历,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最能倚靠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她似是乐观又像是悲观地说,就算结婚也有可能离婚,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辈子的,一辈子的只有自己。
但坚强的吴佳丽也说,如果没有以往的种种经历,也许不会有现在的她。就是因为经历过那么多,才令现在的她那么坚强。那是真的,吴佳丽年轻岁月经历的复杂内容,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但她居然都熬过来了。
我看着吴佳丽诉说自己故事时爽朗的神情,很难相信她在说的是自己。再看看她手臂上的文身,觉得实在与她的性格不搭,觉得可惜。谈到文身,她说:“我也后悔文身,也做过激光去除,但去除文身比文身还痛,而且会损坏皮肤。后来我和陈律师商量,与其弄坏皮肤,不如索性把未完成的文身做完,至少看起来像艺术。”
杀父凶手仍在潜逃
吴佳丽一直把当年爸爸被杀的新闻报道收在手机里,她坦承从来没有将这件改变了她和家人一生的事件放下。“我最大的遗憾,是捅死爸爸的舅舅事后潜逃到印度尼西亚,一直没有被捉拿归案。”这是她心里永远最大的伤口,最痛的痛。
吴佳丽还分享了一个关于眼镜的小故事。待她如至亲的陈律师有次带她去配了一副眼镜,400多元对一些人来说或许不是大数目,但却是她人生中最贵的一副眼镜,也让她看见人间原来还有温情,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以那么关心她,也让她把世界和人生看得更清楚。
她说:“我也明白,快乐不是身边的人可以给你的,得自己去寻找,因此不必去怨恨任何人。”现在吴佳丽在家当全职妈妈,快乐来自儿子。生活目前靠老公当营销员维持,日子或许不能称得上完美,甚至还是辛苦的,但为了孩子,他们都咬紧牙根,至少不再像以前那么坎坷。
英语有句话说“What doesn'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逆境会使人茁壮)”,形容的就是吴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