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真实

英培安:记忆对作家的影响,比其他行业的人来得大。
英培安:记忆对作家的影响,比其他行业的人来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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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英培安于5月27日早报文学节的主题演讲,对小说与真实有精辟见解,《文艺城》特予刊载。

——编者

不管写什么故事,用什么叙事手法,能真实地呈现人的存在处境的,就是好的小说。这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

小说和散文不同的是:散文写的是作者真实的生活经历,小说写的是虚构的故事,但是读者阅读小说时却要求它有真实感。所以,真实对小说的书写非常重要。

通常我们提到小说的真实,多半都以写实主义的小说做例子,因为写实主义的小说,特别是像左拉的小说,都会很细腻详尽地描写故事发生的环境,它的政治社会背景、生活时尚等,这些描写细腻的环境与背景,虽然使虚构的故事读起来更有真实感,它毕竟只是小说的故事背景,不是故事情节,读者真正关心的,是由人物发展出来的故事情节,小说家详尽地描述故事情节的背景,是为了加强故事的真实感。

狄更斯一直强调,他掌握的世界是真实的。即是说,他创造的人物情节是真实的,人们批评他的人物不真实时,他即刻为他创造的人物辩护。不过说句实话,狄更斯的小说,大多数是典型人物,好人坏人非常明显,好人总是像天使一样单纯善良,坏人则像魔鬼一样丑陋,所以亨利·詹姆斯称狄更斯为“最伟大的肤浅小说家”,这句话相当刻薄。其实,作家的创作,很多时候不免会受当时的社会思想局限,狄更斯的作品在他那个时候是很受欢迎的,他塑造的人物,很能迎合当时的社会道德思想,因为他的文字才华及对人的关怀,他仍不失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另一个小说家福楼拜,是力求真实的典型例子。他比狄更斯高明,写小说和当时的作家也不一样,不仅细腻地描写小说故事的环境背景,还深入小说人物的内心,他常被自己的小说感动到流泪,写《包华利夫人》时,写到爱玛自杀,吃饭时竟呕吐反胃。可见,为了力求真实,他在创作小说时投入得多深。

《包华利夫人》是19世纪的经典名著,乔伊斯、普鲁斯特都深受它影响。小说里不安于室的爱玛,她的遭遇与对爱的渴望,打动无数的读者。读者被爱玛的遭遇打动,是因为小说所呈现的真实。作家要写出有真实感的小说,是不是也得像福楼拜一样,先要让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真实的“阿Q精神”

什么是“小说的真实”?

先举几个例子:

被誉为四大奇书的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故事是根据《水浒传》里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情节发展出来的。所以,小说的主人翁是宋朝人,但是他们生活的环境却是在明朝,因为作者是明朝人。作者很明显是假借宋朝的人物写明朝的故事。由于小说对晚明的社会习俗、饮食服饰,下层社会的生活习惯都描写得非常详尽入微,因此《金瓶梅》也是学者们研究明代社会风俗的重要著作。但是,真正吸引小说读者,使他们关心的不是这些社会习俗,而是作者创造的人物,他们的处境,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小说对人性的刻画描写。这些对人的深切描写,使小说中那几个活在明代的宋朝人如西门庆和潘金莲,显得栩栩如生。郑振铎说:“如果除了一切秽亵的章节,《金瓶梅》仍不失为一部第一流的小说。”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

阿Q是虚构的,他住的末庄也是虚构的,但是阿Q的处境,他的感情,他表现的人性却是真实的。尤其是阿Q在生活中遇到挫折时的“精神胜利法”,这种“精神胜利法”后来我们称为“阿Q精神”,是真实的。

“精神胜利法”在《阿Q正传》里,简单地说,是指一种自欺式的自我安慰,例如“我们先前比你阔啦,你是什么东西?”又例如,阿Q被人打败之后,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等等。

我们暂不谈中国当时的时局,鲁迅对中国人的劣根性的讽刺,我们且从另一个生活现实的角度来看当时的阿Q。他是个一贫如洗的雇农,是个弱势的低端人口,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精神胜利法”——也就是我们说的“阿Q精神”,其实是阿Q的生存之道。这种精神上的麻醉,自欺式的自我安慰,因为它的真实,到现在,已成为一个人遇到挫折或失败时用自欺来自我安慰的俗语。所以“阿Q正传”是虚构的,阿Q是虚构的,阿Q居住的末庄也是虚构的,但是,“阿Q精神”却是真实的。不仅真实,非常真实。

看似荒诞却真实的处境

小说中的真实不一定只出现在写实主义的小说里,也可以出现在内容怪诞的,超现实的现代小说里。

卡夫卡的小说《蜕变》,男主人翁萨姆撒本来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有一天早上一觉醒来,竟变成一只大甲虫。他变成甲虫后,仍不忘工作,不忘家人,他很爱他的家人,却没有能力表达他的感情。萨姆撒逐渐成了家人的负担,家人对他的厌恶也日益加深,为了摆脱他对家人造成的烦恼与困境,最后他选择饿死自己。

这个虚构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是荒谬的,不合理的,但是从人的存在处境来说,却是真实的。任何人,都可能会像小说的主人翁一样,面对这样的处境,突然发现自己活得像只甲虫或蟑螂。这是每个人都可能会面对的存在处境。

当代不少杰出的小说里,我们都会读到这类看似荒诞却很真实地写出人的存在处境的故事。像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的《目盲》里,我们就看到,在某个城市,市民突然被一种不知名的目盲病感染,一个接一个地盲了,在一群盲人中有个眼科医生的太太,为了保护自己和盲眼的丈夫,假装也盲了,她因此看到,人们在绝望与慌乱中,为了自保与生存,种种非理性的恶行。许多现当代杰出的小说里,我们都会看到各色各样荒诞的人类处境,它就是被政治制度、商品经济、工具理性所扭曲摧残的人的存在。

所以,我指的“小说的真实”,不是事物表面现象的真实,不是历史事件的真实,是人类处境的真实、人文的真实、情感的真实。

作家面对心灵上的折腾

小说家对人类的处境、人文与人类情感的认识,其实都是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来的,即是说,这些真实的思想感情,很多时候是作者在生活实践中激出的思想感情。

我们说,生活是创作的泉源,因为作家的创作有很大部分是来自他自身的生活经验,尤其是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事实上,作家熟悉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经验过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提供他最熟悉的一切生活细节,深刻的人际关系。

所以,过去的记忆对作家的影响,比其他行业的人来得大,也因为这样,过去的伤痛、羞愧、挫折,随时都会困扰着他。像其他的职业:教师、医生、会计师、工程师、厨子或售货员,他们工作的时候就比较少这些困扰,除非他们没法放下自己的过去,但这与他们的工作无关。作家或戏剧家书写的是关于人的处境,人的问题,如果要深入地挖掘人的感情经验,最方便的途径,莫过于向自己下手。

我想,面对自己的生活经验,思考自己的生活经验,似乎可以说是一个作家,尤其是刚开始创作的作家的必要功课。他随时会被过去的伤痛、愧疚折磨。这是做作家的代价。

因此,作家创作时面对的不仅是文字与叙事技巧上的烦恼 ,还有心灵上的折腾。当然,过去不是只会折腾人而已,美好的过去是令人快乐的,小说里也有美好快乐的情节。无论如何,作家努力发掘自己的生活经验后,如果能写出一部成功的小说,一个感动读者的故事,这是他最大的快乐。创作时心灵上的烦恼与折腾,算得了什么呢? 福楼拜说:“我就是包华利夫人。”真实感人的包华利夫人,就是他挖掘自己生活经验的一个小说艺术成果。

阅读和创作是一个铜钱的两面。生活经验不仅对创作重要,对阅读也一样重要。作家写小说时,以自己的生活经验虚构/想象另一个人(也即是他创造的人物)的生活;读者阅读小说时,也是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想象另一个人(即他阅读的小说人物)的生活。两者都希望自己能变成另一个人,和另一个虚构的人同化。所以生活经验丰富,观察力敏锐,想象力丰富的小说家,越能把读者带进他创造的小说世界。读者也一样,生活经验与想象力越丰富,就越能了解小说家创造的世界,对他创造的世界产生共鸣,觉得他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小说家对人生与人性的洞察,也让读者在他的著作中发现到不少人生的真理,这也是我们说的,小说的真实。

捕捉复杂人性让叙事真实可信

小说家在他的叙事上不断求新,竭力追求各种新的表现方法,目的就是要捕捉人类复杂的人性与感情,使他的叙事真实可信。作家如吴尔芙,她力求的真实,已不满足于人物外在的表面行为 ,而是他内在复杂的世界,思想意识的流动。

提起意识流,不免会想起乔伊斯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原著800页,整部小说只描述1904年6月16日,星期四早上八点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都柏林一对中年夫妇及一个年轻人的身心活动。这部叙事技巧和文字风格千变万化的文学经典,除了意识流与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外,主要的叙事,其实还是以白描的写实手法为主的。1922年《尤利西斯》在法国巴黎出版,那时候乔伊斯会想到他写的是一部极重要的文学经典吗?有一点他是绝不会想到的,因为小说主人翁的名叫布鲁姆,西方好些《尤利西斯》迷,把6月16日定为“布鲁姆日”,并且像节日一样地庆祝。他们把这一天当着是真实的。

另一部现代小说名著,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英译叫“In Search of Lost Time”,小说里有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描述:主人翁马塞尔把一块小玛德连饼泡在热茶里吃,带着饼渣的那一茶匙茶碰到他的上颚时,使他浑身一震。他知道这种令他震撼的快感同茶和饼的滋味有关,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这滋味唤醒他心里的真实。他不断地思索,终于发现,那茶与饼的滋味就是他的一段回忆。这令他震撼的滋味不仅重现他的过去,而且令过去真实起来。其实,普鲁斯特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寻回过去,他认为过去比现在更真实。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说明小说家如何通过时间,凸显他叙事的真实感。在《百年孤寂》里,马圭斯写道:“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真的是个令人击节称赏的开场。作者一开场就先告诉读者小说主人翁的命运,最终他是要被处死的。但是面对死刑的那一刻,小说主人翁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想,因为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此刻都变得不真实也不重要了,最真实清楚的是:童年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读者们拍案叫绝,因为这段描写真实感人。

文学是作者思想意识的表现

史学家彼得盖伊(Peter Gay)分析《独裁者的秋天》时表示,这部小说虽然没有说明什么是历史,什么是虚构,甚至切断可能说明事实的任何线索,却准确地描写独裁者的面目、行径和心态。他说,马奎斯“用文学的想象手法做到历史家想做或应该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他写了一本极具历史意义的小说。”

谈到具历史意义的小说,令人想起中国第一部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为什么虚构的《三国演义》比忠实记载历史的《三国志》更吸引读者,而且影响读者对历史的认识更深远?

因为《三国演义》里作者虚构的历史人物,比《三国志》里真正的历史人物更形象,更有人性;《三国演义》描写的是活生生的人,《三国志》里记载的,只是概念的历史人物。

在《三国演义》里,孔明虽然不是真实的孔明,关云长不是真实的关云长,曹操也不是真实的曹操,但是他们的形象言行却深入民心,不管有没有读过《三国演义》的华人,几乎都相信,小说里的人物就是三国时代真正的历史人物。

文学是作者思想意识的表现,《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的作品,元人是游牧民族,不重视文化,很轻视读书人。元朝的统治者把人民分成十等,读书人列在第九等,在妓女之下,乞丐之上。小说作者罗贯中这个活在元朝的读书人,他的委屈与激愤,可以想见,在他的小说里,自然特别夸张布衣出身的穷书生孔明的功绩。

所以,孔明其实是罗贯中的思想意识虚构出来的理想人物。历史上的孔明,辅助刘备建立蜀国,使蜀国能与魏吴三分天下,功固不可没,但他绝不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神奇,战无不胜,谋无不果,他更不是赤壁之战的英雄。

在真实的历史里,这场战争的英雄是周瑜。

唐宋的诗词里,写到赤壁之战时,都是提周瑜。如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三国周郎赤壁”的周郎,“雄姿英发”的公瑾,是指周瑜。李白《赤壁歌送别》里:“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火烧赤壁的是周瑜。杜牧的《赤壁》写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周瑜赢得赤壁之战,是因为有东风,东风当然不是孔明作法借来的,他与这场战争无关。

但是,《三国演义》虚构的英雄们已深入每一代阅读华文小说的华人心里,不仅是孔明,本来是亡命之徒的关羽,卖酒屠猪的张飞,都成了他们膜拜的英雄;他们也相信,原本是聪明谦虚、气量宽大的军事家周瑜,是个胸襟窄小的小气鬼,结果给足智多谋的孔明活活气死。因为《三国演义》里描述的历史人物,虽然不是真正的历史人物,但是它描写的人性、人的处境、人的思想感情、人与人的关系,是真实的。

人们把虚构的《三国演义》取代《三国志》当作心目中的三国史,是因为《三国演义》不是概念的历史事件陈述,而是描述历史人物在身处的历史情境中显示的情感与人性。读者在阅读它的时候,还可以认识到历史里没有也不可能深入描述的政治人物的性格与心思,他们之间尔虞我诈的斗争。

所以,不管写什么故事,用什么叙事手法,能真实地呈现人的存在处境的,就是好的小说。这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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