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艺君:外婆的毛线团

(档案照)
(档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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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做一个好奇的人。

外婆皮脂的味道在夜里芬发,不定时更新的鼾声,像我从脑子里不断逼出的羊只,总是跳了一半就退回草原。

毛衣/黄凯德

迂回行过她

结冰而湿滑的身体

我暗自盘算到底

需要多少个疑惑的夜晚

才能引來足够

因为失眠遇见的羊

为她织100件毛衣

暑假是神圣的,这个时期的孩子脸上总是沾满了神气的金光。

还年轻不甚懂事的妈妈,一到学校假期,就像个脱缰的小学生,美滋滋的出外度大假。母亲的任性,外婆和我都是宽容的。甚至还有些窃喜地为自己备好衣物,踩着呀呀作响的脚踏车一路扭到外婆家去。过高的脚踏车,险些就要淹没过我,踏板踩不到底,左右摇摆身体的同时,脚尖总要伸得很直,蜻蜓点水般,犹如一只不支不愿离开舞台的天鹅。直到现在,当所有记忆都开始胡乱编织的时候,只要脚尖踮直,当时兴奋地快要跳出心脏的夏天,也会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动作给嗝了出来。

庙口大广场上临时搭建的菜市场总是吵吵闹闹,脚踏车一上石桥,就闻到猪肉叔肚腩间晃动起油腻的口感。两摊装满劣质出产的塑料玩具,为市场开出一条小道,躺得歪七扭八的奥特曼粘合粗糙,却是我曾经苦苦恳请外婆买给我的宝藏。正在点香的庆祥伯一见我就假意喝止!吓得我赶紧停下,两条腿颤巍巍地左右撑着脚踏车,合手朝庙门口不停地拜,庆祥伯才笑眯眯地背着手说去吧。

榕树的老须将弯弯的小溪划出纹路,蜿蜒地流过外婆后院的藤树。溪流没有声息,妇女把漂得白白的手浸入水中搓洗衣物,空气都把记忆漂得刺眼。还未抵达通向外婆家的那座石桥,外婆的声音便穿过后院的隔蚊网扯开尖尖的大嗓门喊“君仔——”。脚踏车一股脑使劲,就蹬出外婆圆滚滚的腰围和细细的小腿,活脱像停在屋檐上的慈祥麻雀。主动取过书包后就哈着气数落吝啬走访的孙儿都是“坏东西”。

窃喜过后的夜晚,母亲淳朴的脐带总在月光里若隐若现,牵住离家的第一个晚上。外婆皮脂的味道在夜里芬发,不定时更新的鼾声,像我从脑子里不断逼出的羊只,总是跳了一半就退回草原。那时候的月光,洁白得像被溪边的妇女搓洗过一样。顺着天窗的口子懒懒地落下来,固定在染红的方块砖上。飞舞的颗粒在方形的光亮之中,犹如一群跳着华尔兹的老人进进出出。外婆一个翻身就把我笼罩在她柔软的身躯里。眼睛适应了太久的光,就看不清周围的暗,这是那一天亲身体验的。

外婆的床,是民国时期的榉木架子床,精致的人物镂雕将床架框得华丽威严。我总喜欢在那些很难被触及的细微小孔里头,像掏耳朵一样钻出里面毛毛的细灰。床的内部后上方装置了一排四个方方正正的小柜子,外婆用膝盖跪撑起厚实的身体, 她从倒数第二个柜子里头拉出一件鹅黄色的纯色上衣。天窗此时已被晨光吞噬且占据,昨日的华尔兹已然成为摇滚区,纤维与灰尘翻腾,斜斜地刺在床沿上,外婆拿着几根细长的“小筷子”开始捣鼓起来。

只见她不知从哪端挑起线头,整件毛衣从衣服下摆慢慢被解开,捆成一球毛线,我从床的里头蠕动到她的大腿上,她眼尾的皱褶也只是无奈的笑了下:“快起来,外婆给你做衣服。”外婆抓紧一头的线,动作有些迟疑,因为松弛而耷拉下的眼皮覆盖了她的情绪,她嘴角还是笑着的,说那是妈妈中学穿不下的衣服,拆线出来,可以织件新的给我。因为长期服药而水肿的手掌在毛线下灵活,外婆将捏得紧紧的线头交到了我手上,如同获得一项艰巨任务的神勇,我轻拉一下,毛线就从完好编织的毛面上溜了下来了。这个动作简易地让我有些唏嘘,仿佛过去认真编制的一针一线在这一刻都不值一提。外婆接过线头,慢慢将它捆成一团。

院子后方的溪流传来妇女搓衣时的声音,缠绕着线团捆捆绑绑。光线把天窗边缘打得格外模糊极了外公晚年的青光眼。外婆的头发被光线染得很白,过度曝光的五官,在这一刻也显得太过清冷。棕色的瞳孔似乎在外公去世后就没有了通透的模样。那时的外公像极了妈妈现在的任性,即使生病了,嘴角也总是叼着一根卷烟,干枯的烟草和外公寥寥无几的头发在阳光的倒影下几乎难以辨别。然后有段时间有个名叫什么康的叔叔上门和外婆谈架子床,都被外婆轰了出去。外公病重出院后的几天,他的头颅更加油亮起来,而架子床上的镂雕也不翼而飞了。偌大的架子床只剩下枯瘦的框架子和嶙峋的外公,整个房间也秃秃的,被天窗照得亮堂亮堂。

外婆眯着眼缝,拿着那根小筷子若有其事地在我身上比划起来。还说女孩子家不要学这些针线活,读大书才能赚大钱。虽是这么说,外婆仍放慢自己的速度告诉我一件毛衣该怎么起针、穿线。柔软的毛线像小区里的小溪扭扭转转,像脚踏车的踏板起起落落,又像是外婆的脐带从妈妈身上解开,又缠绕在我的身上。

外公病逝后,那是清冷的入秋,毛衣刚织不到一半,外婆再没有继续织下去。死亡面前,没有人会去管一个无关紧要的毛线团。如今,当我心血来潮想练习织一件毛衣,却再也找不着毛线的开端。而外婆从那之后再也不愿上那个秃秃的床,仿佛自己也在某处秃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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