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姑娘

(Fine Art America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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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句话:被生活折断了双翼,记忆成了我们的蓝天。

许多年后,当兰姨躺在安老院的病床上,瞪着天花板呼呼疾转的风扇时,还能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到小荷的那个下午。

小荷一身素白装扮,个子不高,鼻子扁平,耳朵却异常耸拔,眼睛围了该是从生活里渗透而出的暗沉无比的黑眼圈。兰姨说不上为什么,对小荷一见如故,好像很早以前便认识了一般。

独居了这么多年,兰姨老伴得病骤然过世,儿子结婚搬走之后,有空才会偶尔回来探望,短暂地嘘寒问暖。当儿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隔壁的肥嫂总是假装关心,在组屋楼下的乐龄区间,一边看着电视回放了好多遍的台湾乡土剧,一边对着一群三姑六婆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以假惺惺的口吻故意慰问,儿子是不是很忙啊,儿子做生意赚了很多啊,儿子什么时候接你去跟媳妇孙子一起住啊,眼神中却尽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轻蔑和得意。

直到小荷出现以后,兰姨似乎终于能够理直气壮的,面对那些平素冷言冷语的左邻右舍,作出一种抗议式的交代,保留一个老人该有的尊严。她逢人便说,儿子给她请了一个帮佣,儿子是孝顺的,儿子毕竟没把老母抛弃。兰姨曾尝试拔过几通电话表达心中的感激,顺道也听听小孙子的声音,可惜儿子恐怕真是太忙了,所以都没接听。

小荷有时一周来一回,有时连续几天皆会出现,有时会待个两三个钟,做完该做的家务就离开,有时则会逗留更久。兰姨记得小荷刚来时,不懂得讲方言,只能比手划脚尝试沟通,但是一干活就显现了利落勤快的本事。除了寻常的扫地清洗等家务之外,她还会烧出一手好菜。兰姨有时候吃厌了安老院单调无味的餐食,就会想像自己一如既往坐在家里的饭桌旁候着,摆好两双碗筷,待小荷忙完一起用餐。那些年的阳光穿过铁窗,悠悠地落在兰姨的身上,总会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算一算,兰姨在那栋老屋里度过了大半辈子。角落的报纸杂物铺盖着岁月厚厚的尘,还有大包小包已经不确定收了什么的箱子,打开时必须小心翼翼,深怕里头塞满的旧物,遭受长年积累的挤压一涌而出。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濒临崩塌的摇椅,那是老伴曾经的主位。现在人不在了,兰姨经常盘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电视一整天,看见的竟是如同黑白默片缓缓缱绻的回忆。

在这个世上苟活了70多年,兰姨能记得的往事其实已经不多,乡下骑脚车绕过的那一望无际的翠绿田野,跟兄长乘船渡来南洋的汹涌摇晃,老伴过世时渐渐失温的双手。在一些特别的日子,兰姨还能在记忆的嶙峋崎岖之处,捡获一些零星的残片。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回父亲抱着她坐在木门外的台阶,在满天闪烁的星斗之下,讲了关于白鹤姑娘报恩的故事。

思念往往过于沉重,在摇椅的垫子上,以及兰姨的记忆里,皆留下了一处处深深的凹陷。有时,兰姨坐在摇椅上,在一前一后的晃动中,也会随着稀薄的海绵,渐渐感觉下沉,陷入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在儿子还会过来探望的那段时候,兰姨经常对他说起自己近日精神恍惚,记性也不大好。儿子当时只是敷衍地嚷嚷叫说别想太多,老了难免都会如此,还能吃能喝能睡,就不错了。换成小荷之后,兰姨照旧细说从头,而小荷的目光却是流露关注和怜悯,伸出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兰姨酸涩的掌心,缓慢吞吐几句磕磕巴巴的潮州话,“兰姨,我知影你这世人过得苦,无事,我在这儿。”听到这里,兰姨总会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也幸好有小荷悉心的抚慰和照料,日子总算还能挨得过去。可是,收到房子拆迁的最后通知之后,小荷就没再来了。隔壁的肥嫂跟家人搬到其他地方,仍然坚持不肯相信有小荷这么一号人物。不过,儿子倒是来了一回,说是跟福利部谈妥,将会把她送到安老院,24小时都有人服侍。

兰姨知道人生至此,当然已无选择,只是祈求能见孙子一面,说是想讲讲白鹤姑娘的故事给孙子听听。儿子当时似乎猛然记起了小时候,不知听过了多少回白鹤姑娘,于是以又好气又好笑的语气说,这种荒唐的故事,什么老公公老婆婆在贫困之中,突然遇到白鹤化为人形报恩,统统都是骗人的。

“现在的小朋友很聪明的,知道要靠自己,不会相信这种无中生有的故事。”

兰姨本来还想回说,明明就有白鹤姑娘,但是名字一涌上干涸的喉腔,不知怎的就在嘴角边,悠然地化成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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