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孙靖斐/图
孙靖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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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句话:深夜已至,马却照跑舞仍照跳,大概都只因为,无人拥有足够的勇气,迎接初醒将至的艳红曙光。

从S城到另一座S城,迁至没有社交需要与责任的陌生国度,才可以放心拥有那些,和陌生脸孔之间转瞬即逝的联结。无论微笑或不快,都无比短暂。

时间就要跨越到下个日子的夜晚11点半。电脑放着的音乐还在列表中循环,房内冷气却遵循校好的设置先行关闭,宣告两者间的较量戛然而止。马达声的沉寂使乐声像是失去了对手,成为封闭空间里唯一尚在发声的孤掌难鸣。歆儿这才顿觉音量竟那么响亮,尽管这些夜晚她总嫌弃冷气的噪音烦扰,是致使她连连失眠的罪魁祸首。

来到H城之前,这在和母亲共处一室的家中,亦是日常上演。任何形式的开场白或者话题,无一不引向相同的结果,像写好的程式,与开启冷气时轻按遥控器,或播放音乐时点击播放键同样轻易。两者的声音各自响亮却无法产生共鸣,总在共处时争执不休,直到一方沉静作为休战。然后都在空气忽而死寂的突兀中睡去,这日才可作结。

佩戴着旅人身份的时光,游荡是她的度日方式,和其他有所向往的游客不同。他们离开熟悉的家国只为寻求新鲜感,于是在既定的旅行天数里,必得去遍已经认证与推荐的地点,才能不虚此行。可对她而言,漂泊早已深嵌入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无异于平常。仅仅是漫无目的地行走于大街上,已能使她满足。直至深夜才回房,毕竟身在不眠的城。

头几日歆儿严重失眠,眼光光对着天花板,怯于面对黑暗中无以名状的兽。拉开身旁的窗,外面的世界闪耀依旧。深夜已至,马却照跑舞仍照跳,大概都只因为,无人拥有足够的勇气,迎接初醒将至的艳红曙光。

过去不愿及早回家,而甘于在外兜圈的习惯,也都是因为没有勇气回去面对一屋四牆,和两个争吵的人。

初到这座城,走在大街上常有说着异国语言的慌乱游客上前问路。他们不知道的是,迷途的他们本身,其实比眼前探问的对象更加有所归依。被当正是本地人的误会,何尝不是身份模糊、居无定所的象征。然而这伪装不会长久,尤其和真正的H城人交谈时一旦开口,一口破碎歪斜的Y语很快揭开了这层伪装——其实你和他们也一样,都是很快要走的客。

但同样地,因为不曾体会社会关系紧密相连的亲切与温暖,即使在语言带有身份隐喻的城市里无法说出一口流利的道地语言,她也不感觉遭受排挤。

是在六月她来到H城。走在正值雨季的大街上,常有水滴忽而自高处直降头顶。不爱带伞的她一阵紧张,但更多时候仅仅是大厦里某台疏于保养的冷气机,无意落下的一两颗泪。轻盈不如来势汹汹的雨,它只带来一瞬的惊异与不快便即消散。

明明通往旅馆的电梯墙上,早已张扬地贴着通告宣称:冷气机滴水乃属违法,已经定罪最高刑罚为一万元。

他们说H城与S城相似。岛形之城上甚为有限的土地,换来人们寸土寸金的逼仄生活,使他们活得斤斤计较。因此以金钱作为惩罚,极之有效。但苛政的背后是有潜规则,他们说:“只要没有被发现,就不算犯错。”每次遭到水滴袭击,通告上的那行字便自脑海浮现。若是每次都举报成功,那罚款总额大概足够作为避走S城、前来H城的旅费,并且几次有余。

但再相似的两个地方,对于无有生长记忆的那个,就都略过了个中必经的酸涩与疼痛。即使所见所闻再相似,也可以得到更大程度上的容忍和原谅。

母亲,关于词汇和它的所指,是她心怀恨意又无从切割的存在。她痛恨她,总在外人以及外人的子女面前维持着友好亲密的模样,而她的疮孔与暴力却都由她担待。然而她和她并没有不同。从S城到另一座S城,迁至没有社交需要与责任的陌生国度,才可以放心拥有那些,和陌生脸孔之间转瞬即逝的联结。无论微笑或不快,都无比短暂。

已是离开前的最后一夜。她翻身重启已经关闭的冷气。难耐的,并非伴随雨季的高温,而是过去从未消散的声音,忽然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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