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书房与心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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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书房发了整个下午的愣。吴尔芙、伏波娃、桑塔格三位女作家无视冠病疫情的蔓延,各自从伦敦、巴黎和纽约三座受病毒肆虐的城市飞来跟你闲聊,不能不说这是岛国阻断措施期间,你宅家阅读与书写的幸运和快乐。

酷热无比的午后,屋外传来隆隆的雷声,天色阴沉,雨偏偏不下,书房里飘浮着抑郁的气息。或许雨水在岛的另一端倾了盆,你这边就分不到半滴。心里嘀咕,天公也跟人一样吗,有他的偏爱?他选择他爱的地方,你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无可奈何!滂沱大雨落给西边,东边就只有干咳般的几声闷雷响,让你憋出浃背的汗水。

照老人家的讲法:“你没这个命水,不用去想。就是天上掉下的,像你这样的软脚蟹,手脚这么慢,有得捡都捡输给人家。”这类负面的话语听了大半辈子,你早已麻木,顶嘴会遭来责骂,长年累月已练成装聋作哑的本事。对你来说,沉默不是金,是无声的反抗,这样又会被说是“无声狗咬死人”。这倒合你心意,你爱狗,更爱张嘴一吠就把人慑服的大狼犬。不爱娇小玲珑,见人就拼命摇尾巴趋上前,伸舌头舔人的玩赏狗。你觉得狗也应该和人一样,要活得有骨气,乞怜或讨好就会丧失自我。没自我就没尊严,活像一条驯顺的哈巴狗,任人呼来喝去。你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就要给他好看”。对良善者你随和不计较,对恶人就会狠狠地反击。尤其见到对方被你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你就异常痛快。看来,你也不是善类。也许这样,天公不眷顾你这种人,不愿把雨水降落在你窗前,不让你凉快,就要你被热煎熬。可是,风却鬼哭似的“呜呜呜”从窗缝窜进来,在你耳边缠绕,搞得你毛骨悚然。这种体肤发热而心头寒颤的状态,使你坐立难安,潜意识中暗流汹涌,随时要缺堤,将你淹没。

“我必须书写,无论如何,我必须坚持书写。”你反复对自己叨念。但是,写什么?怎么写?脑袋里千百种念头翻搅,就是理不出头绪。你的意志力跟体力较劲,仿佛“灵与肉”的抗衡,不确定哪一端会胜利,也许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要拖垮你的肉体和灵魂。你有能量持续抗争吗?你呆坐在电脑面前,一切未知,一切都茫茫然,时间随壁上滴答作响的挂钟在分秒间匆匆逃离。汗水在你背脊上缓缓流淌,像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般滚烫,灼痛你的肌肤。你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如果是你的想象,那就是虚幻的,要不,就是真实的。然而,实与虚,如何分辨?你联想到英国女作家维金尼亚·吴尔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说过:“Nothing has really happened, until it has been described” 。你似乎懂了,唯有不停地书写,不断地描述自己的感知,你才能弄明白当下的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一种状态?吴尔芙一生饱受精神创伤的困扰,在写完长篇小说时,她就会写一些文章来释放强大而窒息的焦虑,但她确知“No need to hurry, no need to sparkle, no need to be anybody but yourself”。是的,以我为考量,别着急,也无须张扬,把自己安顿好,是你持续书写的理由。手边刚好有一本论述孤独的书,书名就叫《孤独》(Solitude: A Return to the self, 1988 ),作者安东尼·史脱尔(Anthony Storr, 1920-2001)是英国精神病学家兼作家,他指出:“人类很容易疏离自己最深的感受与需要,唯有‘孤独’可以让我们深触内在的世界。”此刻,你是在跟自己的内在世界频密接触吗?学者认为,独处可以培养想象力,有助于内心的整合及使脑力发挥最大的潜能。这样看来,只要沉浸在孤独中,外物就左右不了你。

不过,这时你听到栖息在窗外墙檐边的鸽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仿佛在啜泣,你感到毛躁;不远处乌鸦站在枝头哇啊哇的恶叫,你又觉得晦气;八哥群聚在草地上争相啄食楼上丢下去的剩饭和面包,聒噪得令你生厌。这些家伙的啼鸣,对你来说都是极度不悦耳的声响,就算不比邻近工地发出的机械和敲击噪音分贝来得高,但侵入耳朵刺激敏感的听觉神经,仍是一种干扰性的声波,你的专注力被搅乱。这么容易被外界干扰,是否你定力不够?看来,你需要进入更幽深的孤独,别理会外头的野鸟,潜心经营你的文字。可是,那些讨厌的家伙在人的住所周边飞扑往返的觅食;其实也不用寻食,就是有人定时给它们喂食,习惯了便准时来报到,简直肆无忌惮,且饱餐之后留下的秽物提供病菌滋长的温床,居民就得承担感染的风险。它们竟活得如此安然自得,你却在隐忍,满腹怨气。用老人家的说法就是“你心胸窄,爱妒嫉,不甘愿人家比你好”,这种尖酸话听了更气愤。不过,你不吭声,摆出一张“刀枪不入”的臭脸。说你怎样,你就怎样,让一切成为真实,如说者所愿。你就是不受教,就像外头的野鸟,被人不停的驱赶,依旧飞来扑去,我行我素。

你在自己的书房写作,心却不安宁,思路断断续续,输入汉语拼音把构思的词句打出来,细读一遍,不对,删掉。然后,重新输入,再读,还是不满意,删掉重打。十根手指头来来回回在键盘上按压,指节僵硬肿痛,看起来就像鸡爪。渐渐地,一两行文字映现在荧幕上,思路似乎通畅了。但不多久,语句又消失了,留下泛白的页面。你确定书写是关键,可是脑筋就是不灵动。你的脑筋像生了锈的齿轮,动一下就卡住,使劲地转,勉强动一下又再卡住。这样困顿的书写状态,想要写出思想精辟独到,语言清晰如行云流水般的文章很难。其实,根本不可能。你开始焦虑,时间不断流逝,书写的痕迹模模糊糊。

突然,想起什么,你起身奔向厨房,掀开烫手的锅盖,莲藕花生汤“啵啵啵”在沸腾,你急忙把炉火拧熄,虚惊一场。两小时前,你提醒自己那锅汤还在煮着,要记得熄火。两小时内,你在书房与心房之间徘徊又徘徊,早就遗忘厨房炉火上有一锅汤在等你。为什么同时做两件事?你想充分利用时间,想要multi-tasking。结果,这边书写没着落,那边汤又熬过头,等于两头不着岸。很久以前,老人家就说过:“做东西这样没头神,做鬼都不会赢!”当时,你并不了解这跟鬼神何关。不过,成长中你慢慢意识到自己有着不如人意的鬼样子;长发不肯剪像棺材里爬出来的怨鬼,说话大声像鬼叫,馋嘴像饿鬼投胎,爱计较是小气鬼,又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是自私鬼,还有不愿意跟别人共用物品和分食,也不肯同床睡觉是孤独鬼。总之,你不服从大人训责,不顺应大人的喜怒,连鬼看到你都讨厌,都要闪开。直接说,就是鬼见愁。你喜欢吓人,这是鬼的专长,想想还挺过瘾的。

在自己的书房写作,如吴尔芙在她的著述《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 1929)所言:“女性若是想要写作,一定要有钱和自己的房间。”(A woman must have money and a room of her own if she is to write fiction)。诚然,一个多世纪前,无论东西方社会的女人想要经济独立都不容易,何况要拥有一个给自己专事写作的房间更是艰难。跟西蒙娜·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 1908-1986)在《第二性》(Le Deuxieme Sexe, 1949)中提出的“女人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omes a woman)观点类似,传统观念里女性的角色被固定为“永恒的女性”(Eternal feminine),即“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所谓的好,就由女性身处的社会及家庭教养来决定。如今,钱和房间你尚有,宁静却并非理所当然。除却现实生活里的人事纷扰,柴米油盐,开销花费,你还得跟自己的心理和生理交战。有很多无法言说或诉诸文字的感受,只能将它们置放在心底最寂静的角落。因此,孤独是必要的。

你望向书架上的书,它们安静有序的排列着,每一本都有它独异的身份及存在价值。你阅读,它就跟你互动交流;你不翻阅,它也不来纠缠你。这种关系既亲密又疏离,既有感性的情愫,又有理性的智慧。法国散文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1592)说:“我们必须保留僻室一处,只属于我们自己,能随时进出;那里有真正的自由,我们在那里避隐,也在那里孤独。”你渴望自己的书房保有这种绝对的孤独性,让你安心阅读与书写。你默默地环顾书房,有时希望变得虚妄。

你在自己的书房写作,宁静与否,由不得你做主。此时,干扰的声响不来自窗外,而是来自你头顶上的天花板,乾坤转换,就是人家脚底下的地板。各种行动的力度一阵一震往他的地,你的天隔空撞击;顿足、跑步、奔跳、拉扯重物、敲打器具,摔、掷、撒、摏东西,真是不胜枚举。你纳闷,楼上的人家肢体没有知觉吗?家里的物件不用钱买的吗?不惜物,也不惜身体?这种问题你明白,自家人以外的他者不容置喙。只是你的头壳被震得快裂开,输入的词句都跟着震动的频率在电脑页面上颠簸晃荡。你要投诉吗,用什么方式投诉,投诉会有效吗,这样会不会跟邻人结仇,之后碰面会尴尬吗?你总是想的比行动多,白费力气。你的视线逐渐失焦,思绪混乱了。随之小孩哭闹的嘶喊声,主妇发怒的斥骂声,卡拉OK荒腔走调的歌声,夹杂着炒参峇辣椒的辛辣味、椰浆饭浓郁的香气、香茅、班兰叶、九层塔、南姜、罗望子、月桂、咖喱叶、柠檬叶各种酸甜苦辣的香料气味混杂着呛鼻的烟味,蒸腾在湿热的空间,然后慢慢下降,化成雨滴在视频画面上淅淅沥沥地垂落,鼻梁上的眼镜被打湿,镜片雾气朦朦。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技法吗?你在虚构小说情境吧?刹那间,你返回现实的书房,苦恼地思索,楼上人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吴尔芙说“You cannot find peace by avoiding life”。的确,你是得不到安宁的,你在人生活的地方书写,别无选择。一张沮丧的脸刻着深陷的法令纹显现在反光的电脑荧幕上,严肃的神态,你都不敢对视。尽管,你看到天花板上的灯明亮,墙上的漆犹新,地砖洁净,书架整齐,窗帘柔美,称得上窗明几净,心底却黝黝暗暗,悲观意识发酵成醋。欸,吃醋不也是你的专长之一,“吃醋鬼”老人在人前人后不都这样说你。你悻悻然,为何表达自己的感受要被指责?你不说出心里真实的感受是这样养成的吗?不过,你都把它写在脸上,只是自己没有看到。

终于你明白,在书房和心房之间往返来去,可以近在咫尺,可能远若天涯海角。多年来,你费尽心思建构书房这个实体空间,以持续阅读、思考和写作,想跟外界隔绝,沉浸在心房这个心灵空间里,独善其身。然而,生活没有你预期的顺遂。你的我执与无明,衍生各种烦忧,使你经验身心的苦受。

你在自己的书房写作,世事无常,风云变幻,纯粹的宁静不可得。网络一启动,全世界疫情的数据在你眼底直线飙升,五脏六腑都感受到刺激,荒诞怪异的梦境出现在睡眠中,使得你夜里焦躁不安,白天疲劳不堪。可怕的病毒还未侵占你的五脏六腑,却已侵袭了你脆弱的心理。这阵子练瑜伽,还是静坐都不能让你镇静下来,用念力抑制起伏的情绪越来越无效用。你每天吃一支不同口味的甜筒雪糕;巧克力、草莓、香草加上香脆的花生碎片,冰凉爽口。它们对抗疫有效吗?当然没有,只是嘴馋。

你在书房与厨房之间蹭来蹭去,做不完的家务和源源不断的资讯在召唤与困扰你。别说读一本书,就是看一篇专栏文章都难以专心,内容如云烟过眼就忘。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在访谈中说过:“阅读是一项才能,一种技能,只要勤加练习,一定会变得更专精。然而,身为作家,你所累积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焦虑和不确定。”这样看来,你的阅读技能和知识已化作一堆侵蚀你身心的毒素——心浮、心慌、心悸、心虚,心乱如麻。你还想为一场文学讲座做简报,要谈“为何书房对女性作家有着特殊的存在意义”。实则,你战战兢兢,觉得在自圆其说,可能是自欺欺人。书房的存在充满变动性,它的意义会凝聚住,也随时分化败空。该告诉读者真实的情况吗?桑塔格认为,“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假话和谎言的同谋”。她还强调,“文学的一个任务,是对各种占支配地位的虔诚提出质疑,做出抗辩”。你不禁打了个冷颤,桑塔格的文字让你感到沉重,却又无法回避,阴暗中微光闪现,你窥见知识分子及作家的良知,如当头棒喝。“光明磊落”从来就不是你的个性,何况在作品中,你就是阴郁怯懦,生活也如此。所以,你很羡慕桑塔格特立独行的作风,她敢于批评、质疑、挑战与承担,也坦诚面对读者和自己。你做得到吗?不懂、不确定、不知所为。无意识的你扭动颈项,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疼痛早习以为常。

你在自己的书房发了整个下午的愣。吴尔芙、伏波娃、桑塔格三位女作家无视冠病疫情的蔓延,各自从伦敦、巴黎和纽约三座受病毒肆虐的城市飞来跟你闲聊,不能不说这是岛国阻断措施期间,你宅家阅读与书写的幸运和快乐。忽地开心起来,揪一下窗外的天,乌云散了,天色明亮了,东边依旧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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