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在新加坡常听到的一个词汇是“甘榜精神”。甘榜(Kampung)是马来语“乡村”之意。甘榜精神是指友善互助的社区精神,是现代居住在高楼组屋格局下的居民所缺乏和所向往的社区生活特质。但回顾新马的历史,乡村有两类,一类是自然村,另外一类是建制村或行政村。新加坡过去存在的甘榜都是自然村,而马来半岛在1948年之后,除了自然村之外,也有殖民地政府建构出来的“新村”(Kampung Baru)。
原来在马来亚紧急状态时期或称戒严时期(1948-1960),英国殖民政府为了对付日益严重的马共威胁,在马来半岛设置了400多个华人新村。过去有关论著不少,但都是以官方的军事政治史的视角来理解,如同西方文学批评家弗莱(Northrop Frye)所定义的西方浪漫剧中的布局,即英雄(政府军)和恶魔(马共)的斗争来呈现英雄的最后胜利。另有著作根据一些前马共成员的自传或回忆录来叙述,类似西方的悲剧,主角(马共)虽有乌托邦式的理想,但注定无法跨越命运中不可克服的障碍,终究是以悲剧收场。
陈丁辉博士的新著《铁丝网内外:马来亚紧急状态下的华人新村(1948-1960)(Behind Barbed Wire: Chinese New Villages during the Malayan Emergency, 1948-1960),超越了上述两种论述,从被忽略的当事人(新村居民)的经验和记忆,来重新诠释这段历史,并深入理解被影响的华人居民的遭遇和感受,无疑为复杂的大时代,剥开另一面真相。作者在田野考察期间,走访了马来半岛450个新村中的150个,研究基础面广泛和扎实。
四个特色新村都有共同性
全书分为两部分,每部分各有五章。第一部分主要是回顾紧急状态的缘起和性质,以及新村的形成、管理和日常运作,让读者对时代背景和新村的概况有基本的认识。第二部分则是本书的精华所在,作者根据四个新村个案,来了解村民的经历和感受,呈现民间的历史。作者选择的四个新村各有特色,也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它们在二战时日本占领新马期间都是马来亚人民抗日军的根据地或活跃的地区,它们形成新村的过程和居民的遭遇都富有故事性。
第一个案是金马仑高原地区的巴登威力新村(Bertam Valley New Village)。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后,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很快接管该地区,并揪出曾与日军合作的汉奸,当场枪杀示众。1948年11月,马共企图杀害当地法国传教士后,马共的活动越显嚣张,英殖民政府决定将当地华人居民迁入以铁丝网封锁的新村来集中管理,并截断马共和村民的联系。
第二个案是在有“小延安”之称的霹雳州布先喜州(Gunung Hijau, Pusing) 。当地马共的势力非常强大,矿主和橡胶园主都不得不按期缴交捐款给马共,即使是新村成立后,还是有一个英籍迁移监督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潜入的马共枪杀。英军逮捕不到凶手,只能惩罚村民。结果这个新村所有男性成年人不管有无直接涉案,要分摊四万元的惩罚金。
第三个案是曾经一度被马共占领的吉兰丹州话望生镇(Gua Musang)附近的布赖新村(Pulai New Village)。1948年7月英军收复话望生后,除了盘查布赖居民支持马共的情况外,还将居民迁移到登嘉楼州一个生存条件极差的新村。1957年7月话望生的马共威胁明显减弱后,英军才允许他们迁回布赖,在铁丝网内的新村重建家园。
第四个案在彭亨州福隆港(Fraser's Hill)附近的都赖新村(Tras New Village)。1951年10月6日英国驻马来亚最高专员葛尼爵士(Sir Henry Gurney)前往福隆港度假的途中,遭到马共伏击身亡,这可说是紧急状态期间最轰动和最严重的一件事。位于出事地点不远的都赖新村居民首当其冲,全村居民被迁移至怡保的集中营,受到严格的盘查和监控。1952年2月大部分居民才分批被安置在不同的新村。五年后获准申请回到都赖新村。
第一代村民的愤恨与无奈
陈博士根据82名第一代新村居民的口述历史和深度访谈记录,详细地论述这四个新村的华人如何从原有的住所,被迫迁移到不同的新村,过程中有些华人还被送去集中营或监管中心审查,涉嫌参与或支持马共活动的村民都会被驱逐出境,遣送回中国。村民记忆最多的还是铁丝网内的新村生活情况,不只出入村口要严格搜身检查,出入时间也有限定,造成他们到村外胶园或田地工作的不便,甚至受到挨饿之苦,因为他们不能带饭盒或干粮出村,否则有接济马共的嫌疑。村内还有很多的限制,包括不能储存白米,动荡时期甚至要集中吃大锅饭,晚上也有宵禁等。有时马共甚至潜入村内勒索村民或杀害不合作者,村内也可能有马共的同路人收集情报。一般的村民因此成了夹心饼,受到马共和军警两方的煎熬。
作者主要是在2007和2008年间到各村做访谈,大部分的报道人当时都已经七八十岁。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他们难以忘却,因为其中有他们的血泪、愤恨和无奈。他们都是第一代的村民,历史的见证人。今天,很多受访者或许已经不健在了,新村的面貌也有很大的不同。现在的新村已经没有铁丝网,居住的是第二代和第三代的村民为主,他们当中很多对新村草创当年的复杂时代和艰苦生活没有太多的认识。这本书为我们留下这段大历史,也留下这些小人物的记忆。那是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历史,值得大家阅读。本书以英文出版。期待不久的将来也能看到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