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文学周游

水镜池环绕思索空间。(作者提供)
水镜池环绕思索空间。(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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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是为求一时感官新鲜刺激,还是渴求静水深流般的文化体验呢?

渡边先生说,金泽兼六园里,时雨亭最别致。韩应飞则说,金泽有铃木大拙馆哪。渡边先生似乎第一回听说,不由道:“是吗?”他料想,韩应飞多半从报纸上看到了相关介绍。多半是《日本经济新闻》的文学周游栏目吧。我在香港听说兼六园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古树、庭园、石灯笼、石桥,一家四口的全家福,2009。然后,数着父亲大去后,一年又八个月匆匆逝去……

2019年11月三天的“渡边团”行程,拟定为,去金泽看兼六园和铃木大拙馆,第二天去福井县看藤野先生纪念馆,最后一天上午去三国港东寻坊,下午返回东京。

从东京出发去金泽,韩应飞和我在上野站上车,渡边先生在大宫站上车,三人会合,前后排座位。坐下了,渡边先生向后扭身,给我们行程表。细致的行程表,师出有名,定为“金泽、福井旅行日程案”,还有仨人的名字、日期、观光点、车次等,另加上手写字。左列金泽许多地点:兼六园、世纪美术馆、县立美术馆和铃木大拙馆,右边空白处写着:“时间够吗?”

兼六园最独特的是时雨亭

位于金泽市中心的兼六园是日本名园,为江户时代的大名(诸侯)庭园代表,经历多任加贺蕃主构建成形。这所庭园美学兼擅六胜——“宏大”“幽邃”,“人力”“苍古”,“水泉”“眺望”,而“宏大”与“幽邃”、“人力”与“苍古”,“水泉”与“眺望”(在水池、瀑布附近鲜有远眺的大视野)三组,每一组包括;两个相反特质,岂能容易兼得,知难而不畏难,一旦园成,特名之以“兼六园”。兼六园的园林美学,可追溯自宋朝的《洛阳名园记》。中国人在日本旅行,常常瞧见似曾相识的景致,不由得轻喟,方醒觉自己的失落。

“我认为兼六园最独特的就是时雨亭。”到达兼六园,渡边先生又笃定地重申。于是省略了所有旁支末节,直奔时雨亭而去。脱了鞋,从窄窄的门进入,通过暗暗的玄关,甫进入室内,倏地一片明净向我们绽放。榻榻米一张张整齐铺垫,与原木色天花板浑成一体,障子向两边推开,门上木条横横竖竖画着一个个格子,糊上清爽的白纸,壁龛里挂着书法。每件东西都摆放得停停当当,得其所哉,没有任何杂物,这种简净,不知不觉让心情沉静下来。原来,奉茶时间未到,这里是等待间,我们都坐在榻榻米上,说着什么或看着什么。不久,更多茶客进来,包括来自德国的一对夫妇。一张张脸,不约而同,都写着期待的美好心情。时间到了,大家挨次走过通道,进入奉茶室,轻轻坐下,谦虚学习似的与茶师互相点头行礼,边转动茶碗边观赏,接着吃一口甜甜的茶点,再细细品茶。最后,终于下课了,一行人都高高兴兴,或自由走动,或三三两两坐在濡缘上,看看花草树木,嗅闻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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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亭茶室奉茶间。(作者提供)

风轻轻的,似摩挲着树叶,簌簌,簌簌,不管哪个角落,都明显听见橐橐橐——橐橐橐时间推移的声音,于是我说:“时间总是不断流逝,不管多么不动声色。”

渡边先生说:“时间总是流逝吗?为什么我每每想起父亲离世的那个时间点,都觉得时间凝固不动,而且每个细节都清晰分明。”

“可是,那是在一去不回的时间里回忆往昔,连凝结的时间也一并流逝……”

“我的感觉是……”

放眼草丛,一只蜻蜓款款而飞。渡边先生掏出笔记本,把来了又去的蜻蜓写进俳句。

一只蜻蜓,既可能孤单无伴,兼且又是心无挂碍的吧?

来和去,一对意思相反的词语,很平实的记录一切事物以及人物的行动。来和去,是一堆观念吗?所有的观念都是束缚,脱出牢笼,方可自在自适。可是要表露自在自适之意,还是得通过“来”“去”二字吧,怎么才能直接把握感受呢。我们深囿于观念的囚牢,往往以指月之手当做月亮,摒挡了如实的感受……

“走吧。去铃木大拙馆。”

实际上,时雨亭太过华美。传统茶室,二坪米(四张榻榻米)大茅草屋顶,一人静坐思考,仿佛置身于人间一方净土。大拙馆,倒是有意无意,活现这番意境。

金泽围绕着铃木大拙的故事

金泽,铃木大拙的出生地,在这里,大拙馆2011年7月落成,静静地敞开怀抱,迎接各地旅客前来认识“世界禅者”的生平事迹。建筑面积仅630多平方米,建筑师谷口吉生同样在金泽出生。建筑空间划分为玄关、展示厅和思索空间三部分,其间有回廊分别通往玄关庭园、水镜庭园和露地庭园,在这样巧思构成的空间里驻足、行走或安坐,思想似乎不染纤尘,一瞬间,晤对完好纯洁的自己,不禁好好的拥抱问候。展出的大拙生平照片不多,展示的著作也不多,亮白建筑、水池、清水模石垣,一概直线条,可是生机满满。

“这里是思索空间。”渡边先生弯腰说。思索空间似透光透风的暗室,十分柔和,这个空间似乎怀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不知不觉,启人静静思索。渡边先生和韩应飞并坐于长凳子上,谈着笑着,脸上的神情一片和悦,墙上,投着他们的剪影,似月色淡淡。

今年八九月间,拿出《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金泽市》(2016年11月19日)剪报复印边查字典边读边问,韩应飞问作者是谁,我说是毛糠秀树。他说,是很好的作者。他每每称许,日本报刊文章精简,耐读。文章从大拙馆开馆五年,有20万参观人次说起,旅客来自斯洛文尼亚、印度尼西亚,以及荷兰,旅客专程到访,因为,“金泽围绕着铃木大拙的故事”。这一句,使文章一下子转入清新童话中,并且着一声ポシャッ。扑通一声水波荡漾。原来,“水镜庭园池水有个设备,每隔几分钟池水波动一回,打开人们心灵省察。”是吗?渡边团友浑然不察,更不必说想起什么俳句。文章接着别有会心写到,扑通一声,《古池》俳句脱口而出。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一书,解说了芭蕉《古池》俳句的意境。芭蕉不但歌咏闲寂意境,而且富有艺术家的“直觉”。心无成见,表现出自由独立的艺术创造之境,庶几与“宇宙无意识”契近,也就是禅悟。至此,笔锋又一转——禅,不是说“不立文字”吗?虽这么说,海内外的访客,何妨都来挑战一下,只手拿着一册大拙的著作,一边看,一边在水镜池边流连伫促。

读至此,能不恨恨怎么没有沿着水镜池而行,读读大拙文字么?

《禅与日本文化》

及后,写电子邮件给渡边先生说,正在读《禅与日本文化》,可惜那回没有在水镜池边读《古池》。记得他曾说周作人的中译最好。渡边先生回邮说:

提起《古池》,我觉得,周作人的汉语译最好,请看如下:

古池呀——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

我想,周作人理解到俳句的切字(切れ字)有很大的功能,所以他翻译“呀——”。

渡边先生指出,《禅与日本文化》是能够说明日本人的一种美学意识的代表书之一。他还提起,铃木大拙1934年5月在上海与鲁迅会面,关于会见,铃木在《支那佛教印象记》“写真细说”中作了附记:“因内山书店主人的帮助而会见鲁迅先生。与短躯伟貌的鲁迅先生的会面尽管时间很短,但完全可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感觉,是那一问一答的心中美好思念。”

“鲁迅和日本人的各种关系非常丰富,我希望日中两国更多人知道。”渡边先生如此说。

90年代,我在台湾大学念书时,每年总有几回,某个学生社团在学生活动中心办小书市,每回都有志文世界出版社的成套世界名著,包括铃木大拙的书。那时候已闻说禅与铃木大拙,可是因缘未足,始终没有阅读。阅读铃木大拙,回想起当年阅读庄子,心灵洞开,紧紧贴近美与自由,而铃木大拙更加切近眼前如实的生活。《禅与日本文化》指出,芭蕉是艺术家,不是禅者,可是具有禅悟,芭蕉一生似云游僧,这是出于自愿,仿佛修行,时刻用心,他最好的作品,出于直觉,臻至禅的悟境。书上还说:“我们必须记住,旅行过于容易舒适,那就会失去精神意义。旅行的孤寂感,促使人们对人生的意义进行反省。毕竟人生就是从一个未知到另一个未知的旅途。”旅行,是为求一时感官新鲜刺激,还是渴求静水深流般的文化体验呢?

韩应飞说,看文学周游,去所提到的一个个地方旅行,再把提到的书一本本阅读,然后也试试写文章,一定很有意思。听时觉得平平无奇的话,现在想起,他的话一语中的。下回渡边团行程,也加上“文学周游”四字吧。

庚子年,冠状病毒来袭,自此,大家莫不小心翼翼防备着生活着,说什么旅行,文化体验,禅与悟,不都是隔靴搔痒吗?自3月9日零时起,从中、韩入境日本必须14日隔离,韩应飞及时飞返,从此困守东京,孤单无助。不情愿教网课,不想看报,一切索然无味,连身体也毛病丛生,反复说没有希望,忧心忡忡。本来渡边先生打算8月陪伴他到温泉,轻轻松松度过几天,最后因疫情严重,打消了念头。最近二人重新计划11月出游。成行的话,渡边先生又会把眼前什么景物写入俳句呢?在咖啡店歇脚时,韩应飞一定会有片刻解下忧愁,绽露笑容,说起基恩、田村隆一或池波正太郎吧。他们肯定也会惦挂起我滞留在港……

不管怎样,一定能熬过艰难日子,期盼将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说不定什么时候渡边团再度三人行,在某个瞬间,细细品茗之际,不必沉思默想,而是直觉领悟,超越永恒时空。

(文章写于2020年10月7日,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作者是香港写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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