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旅人

(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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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父亲,丢弃那一灰一白之后,她更加明白人生只是一趟短暂的旅行,像那些拖着行李的旅人,他们无法带走太多的东西,但是一路上,却要留下足迹。

一、两口箱子的流浪

那个时候,她拥有得不多,属于她的东西,就仅仅是它们——一灰一白两口侧面略微凹陷的中型塑料行李箱。它们就像两只营养不良的狗,忠心地陪伴她左右。在那些浪游的日子,没有形状的旅途中,它们习惯躲进她的影子里,在烈日的朗照下,与她叠合成不断向前挪移的一团黑影。

离家那年她17。它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护送她远渡重洋,到T城深造。它们还记得,它们的轮子在机场路那条石子路上滚动的时候,雨后残留在道上湿漉漉的泥浆溅了它们一身,温热的泥香撒娇似的依偎着每一个轮子,仿佛对故人的离去万分不舍。到了机场,她抽出纸巾,温柔地帮它们抹去携着泥香的离情别绪。数小时的飞行之后,它们与她风尘仆仆地抵达T城机场。披着乡情的轮子落在冰冷的地毯上,触碰到陌生的寒意。时间还早,只刚刚过了午饭时间,但是她必须办理无数繁琐的手续,还要参加校友会安排的说明会,忙了一整天才回到宿舍——S大女一舍402室。这时,她新认识的室友都回来了。她们大部分来自南部,有一个家在中部,都是热情友善的女孩儿,所以她很自然地跟她们攀谈起来。谈了许久,室友告诉她,热水器只开到晚上十点,接下来就没有热水了,叫她赶紧到外头的公用浴室洗澡。它们记得,那一晚,她梳洗完毕之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湿棉布,重新帮它们把粘腻的身体擦拭干净,但是,那一份浓郁的乡愁,却怎么也抹不去。

大学四年,认真说起来,它们是她的全世界。除了它们之外没有别的空间真正属于她。六人共用的寝室不是她的,她只是在那里借宿;寝室里的睡床、衣柜、书桌也不是她的,她一旦搬离宿舍,便无权使用它们。但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贫乏。单纯的少女时代,懵懂的岁月,她只知道日间有云柱,夜间有火柱;早晨有吗哪,夜晚有鹌鹑。这就足以快活逍遥了。那段时间,它们见证她在他乡异地寻寻觅觅、勤勤恳恳,默默地耕耘;她坚信沉默的岁月中飘荡着看不见也数算不清的恩惠,日子予她的赏赐远远超过所求所想。就连陪伴在她身边的它们,也在日子的馈赠之下吸吮了岁月的营养。每一年寒假随她返乡,它们的肚皮总是被塞得鼓鼓的,里头是满腹的诗书与学问。

无论忧伤或快乐,白昼与黑夜很有默契地更迭交替,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她的人生一如季节的变化虽有不同的景色,却也未曾失误。毕业之时,它们竟然装不下也载不动属于她的东西。那样多的知识,那样重的情谊,还有满箱的回忆……

二、月亮是永远的旅人

月明风清的时刻,最适合花前月下。25岁那年,她谈恋爱了。她和他牵手在夜色凄迷的小公园中漫步,月的柔光轻轻搂着他们,在他们的脚前种下爱情的花朵。偶然抬头,他们含情的目光与那片腼腆的月光相对。念天地之悠悠,此刻两人只恨没有美酒可以邀月。眼前的这个月亮,似曾相识,是从哪一个朝代、哪一片天空、哪一阕诗词中走出来的?月亮仍在云端旅行,它的行程是没有尽头的;他们的人生却只是短暂的一趟旅行,在永恒的天命里,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声叹息,一波水纹。正因为是短暂的客旅,他们更愿意珍惜旅途中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

这样一个月明星稀又古意盎然的晚上,她想到历史上那些在月下独酌,或对酒放歌的帝王将相和文人墨客,他们的功过和成败,他们的思念和哀愁,自古至今人们复制了又复制。她在流动的岁月里竟然找不到一个句号,于是恍然明白历史原来不是过去式,也从未完成,从未结束。人在旅途,总是被逼着做很多很多的决定;很多看似微不足道的抉择,或只是一念之间的行动,原来都足以形成历史。她想起圣经和古籍中的一些记载。当年亚当和夏娃一次错误的决定,亚伯拉罕一个信心的回应,巴别塔一个惨痛的教训,旷野中那漫长的漂泊,古今中外那些人那些事,不都是由一个又一个决定铸成的吗?如此,流动的岁月是省略号,历史也是省略号,世世代代将延绵不绝,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他们所肩负的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她的思绪里充满了问号,宇宙之中,天空之下有太多的奥秘是她穷其一生也明白不了的。而这时候,她犹豫着应该做怎么样的决定。

从T城回乡两年,她一直赋闲在家。游手好闲而两袖清风的日子,空闲得连她自己都怀疑,谈恋爱会不会只因为无聊或苦闷?如果生命就此结束,她的这一趟人生旅程是否空留遗憾?隔了一段时间她才跟他说,当初T城毕业之后,注定会有下一站,或许注定一生的漂泊。缘分与漂泊同样没有形状,看不见,摸不着,把握不住也无法预约。所有的意念和决定都是问号。于是她选择再次离乡背井,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工作。她觉得她至少应该付出作为一个旅人的一点社会责任。那忠心耿耿的一灰一白,仍旧不离不弃地千里相随。

乍到S城,属于她的空间,仍然还是那两口箱子。她和一个小她两届,从B城到S城来念硕士班的学妹合租一间三房式组屋。在一个月色甚好的晚上,她和学妹相约到克拉码头去走走。她要来看看这条见证时代变迁的新加坡河。听说过去有许多南来的移民被卖到这里来当苦力。她听说他们是一群悲惨的旅人,在异乡受尽折磨,有的最后贫病交迫的时刻,被丢弃在城中小巷的殡仪馆寂寞地等死,他们至死未曾回到朝思暮念的故乡。现在的新加坡河畔,酒吧餐馆林立,灯火辉煌,繁华若梦,过去的沧桑已经被绚烂的霓虹灯掩盖。重金属音乐自信地述说城市的故事,空气中很不搭调地飘来北方羊肉串的膻味,寂寞地吐露旅人流落异乡的苦衷。当年的苦力耗尽了他们的劳力和生命之后已经退出了历时的舞台;今天,仍有无数的旅人在这里消耗他们的青春与梦想。

半躲在云层后面的月亮默默陪着她们漫步。她忍不住问学妹,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到这里来读书。学妹说是为了理想;学妹反问她,为什么来这里工作,难道也为了理想?为了生活。她这么回答。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三房式组屋,她们惊觉“家”的门锁坏了。两人尝试各种方法仍旧无法把铁门打开,最后被迫在外流浪一夜。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找来开锁匠开锁。她以为这只是小事一桩,没想到房东竟说她们俩不祥,住不到一年家里的锁头就坏了。

“再住下去我的屋子岂不是要被烧毁?”

门锁坏了,是因为屋里住了不祥的人;不祥的人所住的屋子会被烧毁?不可思议!她只觉得荒谬至极,怎么都想不通这当中的逻辑和道理。

因为不祥,房东要她们马上搬走,一刻都不能留。

她似乎开始明白这世界并不是事事讲道理这么简单。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比比皆是,豁达一点的,就把它们当成是阅历。

学妹买了北上的车票,她在写论文,这段时间不须要跟教授见面,她打算先回家再说。她,拉着那一灰一白离开三房式组屋。这个时候,也仍然只有它们完全属于她。她茫然地凝视着天上的那个月亮,它默默地陪着她流浪。

三、家是宝盖,下面罩着一只猪

她曾经感到疑惑,为什么“家”这个字的写法,上面是“宝盖”,下面却是“豕”?“宝盖”让人想到遮风挡雨的屋顶,这没有疑问。但是,宝盖之下养着一只猪?住在家里的人为什么变成猪了呢?

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搬家,第六回搬家的时候,她恍然明白个中的真谛。

她和他商议了很久,终于决定带着两个孩子搬离住了15年的四房式组屋。当年迁入这间四房式组屋时,她刚刚和他步上红地毯。他放弃在家乡刚起步的事业陪她一起踏上崭新的人生之旅。那时候,他们两个手上各拖了两个行李箱。那一灰一白两口行李箱仍旧跟着她。多年来,它们跟着她四处流浪,已略显老态,灰的褪了颜色,看上去像一团乌云那样混沌暗沉;白色的那口也披一身岁月的风霜,看上去异常的疲惫。那已经是她第五次搬家了。他们的东西同样不多,两人只用了一个周末就把房子打扫干净。

她把行李箱摆在储藏室,若有所思地对他说:“我们一个人变两个人;两口箱子变四口箱子。”

然而15年后的第六次搬家,两个人倍增变成四个人;但是两口箱子已经不知道幻化成多少口箱子。岁月悄悄在隐藏了脚步的旅途中发酵和膨胀,他们终于意识到属于他们的空间已经容不下超重的恩惠。他们需要更大更广阔的地方,可以包容孩子们的欢笑和吵闹;可以聚集朋友们的高谈阔论;可以收藏两人同行的旅途中满溢出来的祝福。

他们没有预料到,第六次搬家,会是那么艰巨浩大的工程。他和她,不晓得花了多少时间清理、收拾、装箱。为了可以如期把旧房子交给下一任屋主,两人连续几个晚上奋斗到凌晨时分。起初的灰白两口行李箱,15年前的四口行李箱,到今天搬家公司五趟罗厘载送的80几个箱子,岁月怎会是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形状不可言喻的呢?

搬入新家,他们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把80几个箱子的东西整理好。他和她的朋友纷纷过来分享他们的快乐。她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各样宴客的食物。当她把丰盛的菜肴摆上饭桌时,突然看到桌子正中央的那盘德国猪脚。这盘大猪脚与其他的食物争相散发温暖的香味。她想起家是宝盖,想起宝盖下面的那只猪。她和他,原来都只是漂泊在外的旅人,漫漫旅途中,与他们相携同行的旅伴越来越多。环顾这个家,宝盖之下,除了这个大猪脚,还有满室的良朋好友以及他们厚厚的情谊。

家是宝盖,下面又何止罩着一只猪?

四、断舍离

孩子逐渐长大的时候,她和他每逢假期都要参观旅游展。他们都喜欢旅行,但都不喜欢太长的行程,觉得长时间在外,餐风饮露,漂泊不定,让人疲累不堪。

“毕竟是客旅,每一个旅人最终都要回家的。”她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对她说的话。

那一年,她在S城,突然接获父亲在家乡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家乡,还未来得及跟父亲说上一句话,父亲就离开了。凄恻中,父亲生前的那句话竟是无限的安慰。她还不断地想起,父亲跟她说过的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人要往外国去,就叫他的三个仆人过来,按照仆人的才干把他的家业交给他们管理。他给第一个仆人5000元;给了第二个2000元;给了第三个1000元,然后就出国了。那个领了5000元的仆人,把那5000元拿去投资,结果另外赚了5000元;那个领了2000元的同样拿那2000元去做生意,也同样另外赚了两2000元。只有那个领取1000元的仆人,把那1000元收藏起来。主人回来之后,那个领取5000元的仆人把主人的5000元,和自己另外赚取的5000元全部交回给主人;那个领取2000元的仆人也如此;只有那个领取1000元的,只能把那1000元交还给主人,还告诉主人说这段时间他都小心保管那1000元。

说完故事,父亲问她:“你觉得那个主人比较喜欢哪个仆人的管理方法?”

她告诉父亲:“我又不是那主人,我怎么知道?”

父亲于是要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主人。她说:“我觉得把钱收藏起来比较好。前面那两个仆人投资做生意,结果赚了钱,主人当然不会生气。可是,万一亏钱了怎么办?他们拿什么还给主人?”

父亲说:“那主人称赞前面两个仆人,说他们是又忠心又良善的仆人;可是却严厉地责备那个领了1000块却什么也没做的仆人,说他是又恶又懒的仆人。”

她想起父亲的人生,虽然整个旅程没有很长,却做了很多有价值的事。他绝对没有辜负天赋的才干。那么,她呢?她是否对得起宝盖之下的丰盛?

旅途中,尽收眼帘的是无限的风光;然而一路上,她也失落了许多她所爱、所珍惜的东西,包括父亲,也包括那两个从懵懂的青春岁月一直陪伴她的行李箱——那一灰一白。这时候,它们都已经老得不能动了。灰色的,已经脱落了两个轮子,站都站不稳;白色的,身体已经布满霉菌,像得了麻风病的老狗。她犹豫了很久,实在舍不得把它们丢弃。她没有忘记,在她什么都没有的那些年,它们是她仅有的空间,是她的全世界;她更没有忘记,在那些动荡漂泊的日子里,它们陪伴她走过高山和低谷。

父亲完成他人生的使命;那一灰一白的两口箱子,也没有忘记它们作为行李箱的责任。他们都无愧于心地完成一段宝贵的生命之旅。离开父亲,丢弃那一灰一白之后,她更加明白人生只是一趟短暂的旅行,就像那些拖着行李的旅人,他们无法带走太多的东西,但是一路上,他们却要留下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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