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这样一个男子 英培安(1947-2021)纪念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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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英培安前日(10日)辞世,《文艺城》推出纪念专号《像他这样一个男子》,邀请作家沈璧浩、陈志锐与黄凯德,从不同层面追忆这位本地重要的作家。

跟培安说的最后几句话

沈璧浩

表面上看,是对现代文学的共同喜好,把我们拉在一起。我想,真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同处的时代。

1月7日,你走前三天,到医院看你,你在睡觉。我知道你很累很累,不敢吵醒你。离开时,我轻叫你一声,与你道别。你慢慢张开眼睛,认得出我,立刻微笑,叫我的名字:“哦!璧浩。”

明珠扭开手机里的YouTube视频,播放朱崇懋唱的《草原之夜》给你听。那是我们当年爱听的艺术歌曲,那时你不只爱听爱唱,还参加过电台的艺术歌曲比赛。

婉菁喂你吃粥,你咽下一口后就不吃。你转向我,端详了我片刻,说:“璧浩,你没有变。”

我深感你对我的关怀。我知道当你说这句话时,清楚意识到我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真正见面。我也知道,你知道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才这样端详着我,然后说:“璧浩,你没有变。”

最后一次喝咖啡聊天

十年前,我搬来碧山,和你成邻居。过去十年里,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见上好几次面。早上我上班前,或是周末、星期天不必上班的早晨,我都会到我们家楼下咖啡店吃早餐,然后等你出现在对面草坪上,再等你做完晨运,慢慢走过来一起喝咖啡。傍晚时分,有时也碰到你和明珠下楼吃饭,我们还会在咖啡店喝上两三瓶啤酒。当然你只喝半杯,其余的我喝完。

1月10日你走后,我想起三天前你端详着我,说出这话的眼神,赫然发觉距离我们最后一次喝咖啡聊天,已过一年。

大概是去年农历新年过后的2月,你告诉我,感到背部骨骼异常疼痛,我说下次去医院作例常检查,一定要跟医生说。后来,冠病疫情暴发,你体弱怕不小心被感染,暂时不到人多的咖啡店。没想这个暂时,便成了永远。感觉上,像是昨天的事,怎么已经过了一年?

4月4日,突然接到你的电话。你淡定地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医生确诊我得了胰脏癌,立刻给我安排紧急手术,星期三早上入院,当天马上开刀。”你还说:“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星期后就可以出院。”我说:“距离开刀还有几天,我过来看你。”你说:“不必。阻断措施就要开始,还是避免的好。”我说:“手术顺利,出院后再见面。”

接着,你关心起我来。问我:“你呢?你几时要去做身体检查。”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排便次数异常,你提醒过我几次去做检查,当天你再一次提醒,我说:“我下个星期就去。”结果发现结肠里有一个5公分大的癌肿瘤。接着我动了手术,正在接受化疗。

你并没有如医生预测的,在手术三个星期后便出院。手术后,你一直有些小问题,一延再延,延到8月8日才出院。后来,病情反反复复,又再度入院,一直没有机会像以前一样,两个人坐下来谈天。因此,三天前到医院探望你,见到你最后一面时,难怪你这么端详着我,说我没有改变。

我们还是当年那个少年

培安,这几十年来,我们其实都没有改变。我们互相认识的时候,大家都是十多二十岁的少年。即使到今天,头发白了,你也离开了。但在你离开前的片刻,从我们的接触中,我依然感觉到我们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表面上看,是对现代文学的共同喜好,把我们拉在一起,实质上不尽然。我想,真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同处的时代。我们身在当时的新加坡,却有幸在中国大陆关闭后的年代里,从流出到香港、台湾的人文动态中,接触母族文化。从那时开始,我们就不停地关注这个不断变化的人性世界和它的发展。这十年来,我们在咖啡店喝咖啡聊天,并非缅怀过去,而是一下子从今天看回过去,又从过去看到今天,展望未来。我们一面谈着,一面看着我们同在的那个时代在徐徐落幕。

小时候我家拜神,祖辈千嘱咐万嘱咐:不许吃牛肉。我永远记得是你让我破戒,请我吃我人生中第一碗牛肉粉。

那是个星期天中午,我们离开文友聚会,搭车回家。半途你说:“璧浩,我请你吃好吃的牛肉粉。”你把我带到小坡一条后巷的五脚基,牛肉粉摊位其实是摆在五脚基上几个简陋的木箱上。我们围坐在一个方形的木桌,人挤人。你为我叫一碗干捞生牛肉粗米粉。一碗生肉粉,一碗熬到香喷喷的牛肉汤,那顿牛肉粉的味道,我至今难忘。

时间是一道无法断切的水流。它从我们不在现场的过去流来,在我们眼前的现在翻滚,然后再继续流向我们行将逝去的未来。事件发生的当儿,叫“现场”,离开现场后的追述,叫“经历”,再回顾时,它便是“历史”。

培安,你现在已经离开“现场”,但你奉献给文学留下的所有文字和看法,永远是我们同处那个时代最真诚的见证!你,安息吧!

孔大山与英培安与我

黄凯德

你有事没事常去,好像就这样认识了英培安。大概跟其他到来的顾客或者读者一样,只是觉得须要浸染在一个有英培安在场的空间。

最早的那个时候,家里的丽的呼声还有激昂的鸡啼,我就知道了有一个孔大山。

广播剧的开头都会念出这个名字,妈妈爱听,或许不是编剧的原因,而是喜欢颜贵娟和徐惠民的声音。晨间午后在家务琐事之间,将一种由文字转化为言语的情境,娓娓悠长地融进踩着针车裁缝衣裤的节奏,以及当天煮饭炒菜的滋味。

一天按时播出一集的剧目,好像可以永远的未完待续,这些时日我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像是人间曾经静好的某个角落,因为留下所以传来了,热闹琐细的回声。可是,情节皆有悲喜起伏,而且总是必须结束,丽的呼声依旧挂在窗格子边,随着墙壁的油漆逐渐斑驳,从此不再早晚喧哗。

我当时还小,自然无从立即意会,当中更加深层连带曲折的主题。人物说道和情节穿插的暗喻,以及对于存在现状的讥讽和批评,原来皆是编剧作者的拿手好戏。我只是出神做着烦人的功课之余,觉得耳边唠唠叨叨的讲话旁白,似乎也是陪伴,可以借着暂时抽离当下,真实身处于两房一厅的剧情。

这么一种创作与阅读之间的象征和功能,延续到之后种种意想不到的交集,就算回溯的语气,如何尽量临摹写实路线的格调,似乎也太过具有戏剧性。记忆难免模糊,但是遥遥想来的感念毫不夸饰,而且时光荏苒真的不过是一眨眼,我便从小学升上了中学。不能免俗跟着时下的流行,热烈地追逐金庸和倪匡,可是在侠客的江湖和外星的宇宙之外,我也知道了孔大山叫做英培安。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英培安也叫做孔大山,1947年生于新加坡,广东新会人。

小书柜里的英培安杂文集

父亲破烂的小书柜,犄角旮旯高低不平,稍微有点左倾,里头有一本英培安早年的杂文集,抽出翻开之际,书页连同樟脑丸呛鼻的异味一并解体。我似懂非懂地看了几篇,嬉笑怒骂的部分,勉强可以粗浅诠释片断的意图,但是字里行间蕴藏和实践的,社会伦理的情操正义,那种知识分子的果敢和文人的骨气,却是要等到多年以后,确定拥有了适量的世故和恰当的判断,才油然而生出深深的惊叹和钦佩。

于是,我偶尔会在图书馆寻找英培安。尖酸刻薄的随笔和艰晦精壮的诗集,把积攒省下来的零用钱,在学校杂乱的文具书店,买了英培安最新完成的小说,混着黑板上有条不紊的数学公式,以及窗外湖面的水波粼粼,上课时在桌子底下偷偷翻读,如是凸显不学无术的叛逆个性,浑然不觉其实也在尝试解开,自己未来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习题。

阅读产生向往,1980年代的青春自由自在,报纸上的文艺副刊,涌现一批留台世代的年轻作品,铅字墨体近似精神寄居于物质形态的召唤,我正好逐字逐句如浴了一场文学的洗礼。此刻,英培安继续办了杂志,又继续停办了杂志,也在黄金大厦开了前卫书局,我却是来不及前去叩拜。

坡底茶馆的英培安座谈

伴着囫囵吞咽而下的美学常识,我怀抱早慧但还未完整开发的品味,快高长大地念了初院,开始对书写这一回事,有样学样了起来。有一天,不记得是何处获知的消息,英培安会在坡底的茶馆举行座谈,茶钱当做门票收费,讲述自己的写作生涯。

朴素简约的环境,零星的十数来人,现场弥漫温文尔雅喜爱文艺的氛围,俨如一种浪漫主义时期的气象,出现在一个严肃的现代主义文本中。而我则是一个十七八岁,青涩腼腆的高中生,背着书包抵达,只敢待在后方,静静地正襟危坐,像是跟前四方桌上的一盏紫砂茶壶,准备接受醍醐灌顶。

第一次见到英培安,与印象中的模样大致相符,不过感觉个子比较小,声量比较大。喫几口普洱淡漠,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生命浑然的筚路蓝缕,文字幽微的穿林打叶,尝着舌尖的回甘,好像归返到了过去,那个丽的呼声还有鸡啼,比较激昂的年代。

那一刻,我好像也隐隐然有了觉悟,宛若意识流潜藏无踪而随时乍现,眼前这位慕名许久,说起话来意气风发的作家,肯定也将会是我战战兢兢,亦步亦趋的风景——置身于世俗的流气之外,安安分分地写,写好了,就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繁华虚荣一概碍眼,虚妄得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英培安恐怕还是学不来的,这一生如此纯粹的坚持和志气,可能已经是这个地方的绝笔。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讲座结束我马上起身离开,没有上前跟英培安表露心迹。关于这个场景,以及这个场景于我而言的,无法轻易评估的意义,往后我都从未跟英培安,做出任何只字片语的陈述。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心照不宣才是最真切的回报,说白了其实都肉麻无趣。不如直接让我们晃到1990年代世纪末,英培安在桥北路开了草根书室,同时转换人称,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故事接下来的叙述,以及主体更加亲密的审视。

你有事没事常去,好像就这样认识了英培安。你有时候也不是想买什么所谓港台出版的文史哲,大概跟其他到来的顾客或者读者一样,只是觉得须要浸染在一个有英培安在场的空间。所以,可想而知的,书店的生意理所当然的清淡。你步入建筑的玻璃大门,踏上确幸没有故障的电动扶梯,上了三楼兀自走进书店,看到了不喜欢看店的英培安,低着头正在专心地看书。你不好意思开口寒暄打扰老板,站到一边佯装浏览架上摆放的新书,抽出一本再放回去的剎那,身后旋即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欸,你来了。

仿佛是最早的那个时候,就约好的。

以石头之名

陈志锐

您竟然睁开了眼睛,嘴唇开启却未有声息,随即又闭上双目,瘦削的双唇依然抖动,仿佛要对我说什么。事后我想我还是懂的,就是您多年来对我的耳提面命——“写,就是要多写”。

那日我隔着白被单,轻碰您的肩膀说:“培安先生,我这次是三顾茅庐了。”您紧闭的双眼似转动了一下,未开。

是的,去年底收到明珠姐的简信后第一次到陈笃生医院欲探访您,竟被告知是当天第九名探访者,医院每天只允许八名。第二次到陈笃生却被告知您刚转到雅西西慈怀病院。第三次探访前我竟然在运动时意外肌肉撕裂,看医生前一大早先拐去看您,不然医生必定叫我哪里都不能去。

我坐在您病床边凝视着银白色的头发下更为苍白的脸,眼珠子滚动却始终未开。从身后抽出您的《石头》诗集,我信手翻开,缓缓念了三首:《寒夜曲》《石头》《生日》。《寒夜曲》念到“舐血的声音,兵器的/诸种呻吟,就在床沿/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不断试探/我的/信心与勇气”,我突然知道,是您在和我说话了。

《石头》念到“我从山脚艰苦地把你往山顶推移/已知道你会一次又一次地/滚回山脚,而我也知道/只有你/聆听我艰辛的脚步/沉重的呼吸/只有你见证/我的失望与颓丧/执着和勇气”,不禁往回翻,肯定两首诗都铮铮写着“勇气”。不料再翻到《生日》,竟然是“我与身上的疾病/一起欢度生日……很快你就会忘记/我与你的生日了”。培安先生,您始终就是如此露骨地连客气也不愿意的吧。

没有听众的讲座

正是您的风骨,让我格外愿意亲近。从20多年前大学暑假从台北回来就老往草根书室跑,仿佛在新加坡发现了台北的书店。您和我聊比我还熟悉的台湾作家和作品,还有更多我还不熟悉的尼采、康德、叔本华,然后推荐好书给我读却不一定要我买。后来我当上教师邀请您到华初担任语特的驻校作家,您一口答应。听了您几次精彩的演讲,坐在您身旁听学生访问您,我是充满私心的受教者,最大的收获是这么近距离见证——文学,是您最原始的火源。后来您希望在三楼草根外的小走廊办些座谈,吸引读者也带动买气,还请来马来西亚作家与我们几个本地青年作家对谈,让我目睹您的活动力与魄力。

最难忘大概是那次失败的讲座,您邀请我分享可报章当天才宣传,我又不惯招来学生出席,结果讲座一个听众都没有。您与明珠姐和我三人相视而笑,决定草根提早打烊,下楼去cafe请我喝好咖啡致歉。其实该致歉的是我,何况一夜听您畅谈文学哲学,让我赚翻了。再后来无论新书发布,成立异质诗社,寄卖自制小众杂志《身土不二》,都有培安先生草根书室的支持——小小的草根,却是我们大大的文学草原。

“写,就是要多写”

然而最不舍的,就是那么多与您亲密共处的时光——一本又一本地阅读您刚健有力的文字——即使您当时已经病容满面。甚至要带学生作学习之旅,或者介绍新华作家,抑或为英文读者介绍Singlit101,您总是纵容我地二话不说就答应支持,然后披上外套出席,甚至为我站台发言。

所以,这次在病床边,我知道您还是会纵容我念诗的。《石头》收录您2005到2020年的30首诗,竟然每一首都启发我在旁边也和了一首。我的当然没有您的掷地有声,却是第一次有一本诗集蕴含如此深沉巨大的力量,感染并启示我。离开病床前,我还是忍不住念了拙诗《投石》,以呼应您的《石头》诗:“如石头/对抗地球/对抗腐蚀/对抗万有引力/对抗斜坡/对抗时间/对抗人为/对抗暴晒/雨打风吹/对抗横生的野草/对抗筑巢的昆虫与害虫/对抗自古不变/又万古亘新/的荒谬世界”

语毕,您竟然睁开眼睛,嘴唇开启却未有声息,随即又闭上双目,瘦削的双唇依然抖动,仿佛要对我说什么。事后我想我还是懂的,就是您多年来对我的耳提面命——“写,就是要多写”——您正是以坚韧如石的生命来实践从未止息的书写。

自探您回来后雨似乎连日未停,今日午后书画日课之际,骤传来您往生的消息。手中笔疾书,诗成竟一字未易,我突然又知道,是和您在说话了。

《致培安以石头之名》

顽固却顽强/你是穿越石缝之光/用每一颗字粒照亮已然黯淡的文坛/用你独一无二的手术台/为不公开刀/为虚伪/脱去戏服/坚持如草根的生命力/即使无根亦要拨弦/画室里/画与被画都是日常/都是生活/像你这样一个男子/当叫男子汉矣

自此黄昏没了颜色/而石头/却已成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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