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英先生的一封信

陈婉菁与英培安摄于城市书房。(作者提供)
陈婉菁与英培安摄于城市书房。(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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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开后,每天都有读者来书店购买你的著作,书店成为读者和我共同怀念你的地方。

亲爱的英先生:

近来可好?明珠姐刚传来前年你们俩在书店的合照,还记得那天我们在书店提早帮你庆生。你是水瓶座,风象星座,就像你海葬那个下午的微风,我们出海,跟你的肉身作最后的告别。你和风一样自由了。

你离开后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读者来书店购买你的著作,书店成为读者和我共同怀念你的地方。除了网上订单,我们忙着处理其他书店的订单,安排运送书本到其他书店。

倘若你在,你知道我一定会拨电通知你这个好消息。

没关系,我就改成写信给你,像你的作品《我与我自己的二三事》的男主人翁给自己写信;《骚动》的“作者”给女主角子勤写信,现在我因为写信而与你作品的主角又靠近一些。你也曾叮咛我,若给你写短信或电子邮件时,不须要以“您”称呼。我都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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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是因为你的小说认识你。大二那年,吴耀宗老师在“新马文学”的课堂提及你的小说和你开的书店,我慕名去你创办的草根书室买书。依稀记得,《骚动》刚出版不久,我在书室还买了你推荐的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弗洛姆《爱的艺术》和一两期1990年代你一手包办的思想性杂志《接触》。回到宿舍似懂非懂地读了《爱的艺术》《骚动》和《接触》后,人在异乡的自己,因为阅读大开眼界的作品感到温暖。或许,这就打开自己在岛国和书的缘分。

大学毕业不久,我在华文出版社任职,犹如《黄昏的颜色》的主人翁和身边文化人面临的困境,内心充满疑惑。那年你生病不久,我重访书店,你像遇见老朋友般的控诉眼睛不好,我喜欢你的书室,因而毛遂自荐去帮忙你。教徒每周到教堂礼拜,我则每周末到你的书室,坐在电脑前,一字一字地将图书资料输入文档,然后将书单传给大学图书馆的负责老师。下午三点左右,你出现在书店。清净的午后,我们时而排书;时而讨论本地出版前景;时而坐在电脑前从书单中选书;时而观赏香港电影、听歌;时而听你分享阅读过的文学书籍。我深受启发,从无虚度时光。

在你的书室全职工作以后,我才知道你曾以孔大山、安先生笔名写杂文,也曾为丽的呼声写《大山与培培》广播剧,并在你的书架认识后来自己喜欢的作家:也斯、Orhan Pamuk、罗素、卡缪、萨特、柯慈、Susan Sontag、Saul Bellow、余英时等。同时我也认识一些像你般喜欢文学、历史、艺术的读者朋友。结交良师益友,总是提醒自己要不断阅读、思考,至少不会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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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我在家创办了出版社。你关心后辈,愿意让我再版你的长篇小说。而后,我们讨论出版、校对书稿的地点,从你的书室换成你家的客厅、书房。我们一页一页地校对书稿,讨论面设计概念,五年间再版你的两部长篇小说、一部阅读评论集,并出版一部英译短篇小说集、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诗集。你在文字的世界里,从不松懈。

阻断措施的前一个月,我们坐在你书房的电脑荧幕前校对最新诗集《石头》。即使身体不适,你一边校对,一边朗读自己作品。那个下午我静静地听你朗读,暗想诗才是你灵魂的语言。你还答应在《石头》发布会时亲自朗读几首诗歌。

只是没想到去年8月起,医院的病房开始成为我们会面的地点。每每星期二去探望你时,为你逐渐消瘦的身躯感到不安。走进病房时,你有时睡着了,有时刚从厕所走出来,唯一不变的是你亲切的笑容。在社区医院,你仍然关心时事,我总是带一份《联合早报》陪你吃午餐。你习惯在午餐前,先为我带去的《黄昏的颜色》或《石头》签名。你知道无法亲身观赏南洋初级学院学生们演读《黄昏的颜色》,也不能在在线新加坡作家节为最新诗集《石头》发布,所以你全心全意地在每本书的扉页签名:英培安,和当天的日期。

“他是作家,真了不起。”你签书时,隔壁床刚认识的朋友跟我说。来自菲律宾的护士们经过时总会说:“英先生,你又签书啊!”你满足地点点头。

吃完午餐,我们看报,有时你眼睛困,我尝试读报给你听。2020年10月的新闻都很悲凉,我略过国内和国际新闻,翻开副刊读迈克或者凯德的专栏。我担心读得不好听,正如我第一次推着坐轮椅的你,在迷宫般的医院寻找电梯,因无法控制力度冲去电梯门边,你正好要帮我摁电梯,脚趾却撞到墙壁。听到我的自责,你说,没关系,再多一两回也没关系。

有一次,我们在前列腺癌主治医生的房内,听医生告知胰脏癌最毒,复发后情况大不妙,我坐在你身后,暗暗怀疑医生的解释方式。明珠姐去配药处拿药时,你吩咐我下次带一本笔记本和笔到社区医院探访你。看来写不成小说,唯有写诗。一个星期后,你开始在笔记本上写诗。有次你说在梦里写了一首诗,希望能将诗的内容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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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们的文化不习惯讨论死亡,即使是庄子也只略提,没有深入讨论死亡。没有去探病的日子,我重读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米奇艾尔邦的《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尝试理解死亡,正如《画室》的颜沛所说:死亡,是最彻底的孤独。我相信孤独早已化成诗的语言,陪伴你走到最后。

月初,你转去雅西西慈怀病院,每天有很多朋友探望你,房间充满你爱的音乐、歌声、笑声。

星期五的黄昏,我独自坐在床边给你点歌,这次由我来点,你来听,都是以前在书店或你小说里提起的歌,如Simon & Garfunkel的“The Sound of Silence”、许冠杰和张国荣合唱《沉默是金》、John Denver的“Annie's Song”、许冠杰《印象》《急流勇退》等等。

后来,阿铨来接我回家,临走前你有点痛,护士给你服了止痛水,并提醒我们15分钟后才起药效。昏黄的灯光下,你睁大眼睛,微笑打趣地对我说:“止痛水是甜的!”我仿佛看到在书室常跟我开玩笑的你。那是最好的时光。

英先生,谢谢你的作品给我们的启发;谢谢你的身教,让我学习积极面对人生;谢谢你的坚持,让我相信创造理想的意义。

如流苏所说,我们日后继续在你的作品里跟你对话,那才是永恒的。再叙!

婉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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