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哈芝巷的百年互助团体 星洲福泉和与惠安百崎郭

哈芝巷75号曾是福泉和估俚间——右边粉刷为蓝色的店屋。
哈芝巷75号曾是福泉和估俚间——右边粉刷为蓝色的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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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福建惠安百崎郭氏族人的落脚之地,新客聚居在哈芝巷75号的“估俚间”,其他家庭合租在隔邻店屋,他们成立互助团体——福泉和,维系宗乡情谊至今。

福建人为何会聚集在回教文化主导的街区?

位于甘榜格南的哈芝巷是条店屋街,如今两侧全是酒吧餐馆商店,是新加坡的网红景点。不为人知的是,如今粉刷成五彩斑斓的店屋,曾是中国福建惠安百崎郭氏族人的落脚之地,新客聚居在哈芝巷75号的“估俚间”,其他家庭合租在隔邻店屋,他们成立互助团体——福泉和,维系宗乡情谊至今。

令人好奇的是,福建人为何会聚集在回教文化主导的街区?百崎郭究竟是什么背景?福泉和是怎样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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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崎区位图。1:百崎、2:泉州、3:洛阳江、4:泉州湾、5:后渚大桥、6:百崎湖、7:海上丝绸之路公园、8:南部埭田、9:秀涂。(谷歌地图)

与泉州城隔着洛阳江相望的百崎,曾是三面环海的狭长半岛,多石山,地贫瘠。元末郭氏先祖从江南迁徙至泉州,其中一支于明洪武年间迁至白奇铺(今百崎),繁衍生息至今。百崎原隶属惠安县东园镇,下属五个行政村,将近90%人口姓郭,是单一姓氏为核心的血缘型聚落,被称为“百崎郭”。新中国成立之后,百崎郭被划定为回族,百崎成为福建19个少数民族乡中唯一的回族乡。

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有着马可波罗眼中的世界第一大港——刺桐港(今后渚港),这里曾经汇聚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百崎郭一直为中外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所关注,学界相信其先祖为回教徒,是阿拉伯人或波斯人的后裔,在居留华夏的漫长岁月里逐渐汉化。百崎又因特殊的地理环境,至今留存回教文化影响,形成独特的景观。鲜为人知的是,自20世纪初起,一批百崎郭南来星洲,也将百崎文化带到本地。

回教徒的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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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崎郭开基祖郭仲远夫妇墓,混合回教与汉文化影响。

从泉州出发,经后渚大桥过洛阳江,沿着201省道向南行驶,很快就抵达百崎乡白奇村。第一眼所见的百崎,与闽南其他乡镇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新建筑多了些突兀的尖券和洋葱顶。然而,百崎的平淡无奇,正是其奇特之处——这是一处不再信仰回教的回民聚居地,融汇着回教与汉族两种异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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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崎郭二世郭仕源墓,周围还有十余座墓。

尽管历经战乱与文化冲击,百崎郭罕见地保留众多祖墓。位于下埭村的开基祖郭仲远夫妇墓地(俗称石狮公墓,中国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位于里春村的郭仕源家族墓群(福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葬有郭仲远次子二世郭仕源至五世的先祖。百崎郭先祖墓地型制素朴,混合汉族和回教影响,依汉族风水之法择地布置墓葬,墓棺则为回教做法,须弥座式石墓,以云纹、连枝纹、云月图案等装饰。郭仲远墓棺雕刻有阿拉伯文《可兰经》节选:“凡在大地上的,都要毁灭;惟有你的主的本体,具有尊严与大德,将永恒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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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崎郭氏家庙外的午门遗迹。

百崎郭的另一汉化特征是仿效汉人遵儒家,修订家谱,修建家庙,奉祀祭祖。百崎人以汉姓“郭”作为血缘传承的标志,模仿汉人将祖源攀附于唐代汾阳王郭子仪,修定40世的昭穆字辈——“仲仕谏怀云雨百里瑞天定朝清廉启国家修廷献文明行笃必有克成用垂式谷宜尔子孙以介景福”,早在明正统元年(1436年),郭仲远长子郭仕初开始修订家谱,自开基祖郭仲远(1348-1422)起,以其五子分“仁、义、礼、智、信”五房,传承至今20多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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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开间的白奇郭氏家庙。

位于白奇村的郭氏家庙(俗称大祠堂)为福建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始建于明宣德七年(1432年),历经重修扩建,现存建筑为清末民初重建,采用闽南传统宗祠建筑式样,型制规格高,坐北朝南,燕尾脊皇宫起屋顶,五开间一进两落的建筑格局,供奉着20位先祖神主牌位。与众不同之处是下沉式的前埕,以及建筑前方尚存的“午门”遗迹。

世居惠安,百崎郭逐渐为闽南习俗同化,宗教信仰多元化,甚至食用猪肉。1940年代中期最后一名阿訇郭兴发归真,回教在百崎失传,但留存回教文化影响,特别是在祭祀丧葬方面,形成“生不清真死清真”的习俗。例如,祭祖时主祭者戴白帽手持《可兰经》;葬礼时必须“请经”,将《古兰经》敬奉于灵前,送葬时由一男孩捧经引领出殡队伍等。大限将至时自觉“禁油”(油指的是猪肉相关制品),大量饮茶以洗涤脏腑,期以洁净之身见先祖。家中保存一套从未接触过“油”的餐具,被视为“传家宝”,仅在奉祀祭祖时使用。这些混合着回教文化和汉族礼仪的习俗传承至今。

见证沧海桑田

郭氏先祖选择百崎作为居留之地,相传是因为此地偏远与世无争,三面环海易守难攻。然而,百崎多石山少耕地,土地贫瘠不利于农业,百崎郭擅长捕鱼养殖、航海贸易。为了解决耕地匮乏问题,600多年来百崎郭胼手胝足围海造田,形成特有的聚落景观,也因回教背景,流传许多与郑和相关的故事。

白奇村入口的石亭(桥尾亭,又称接官亭,惠安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原本紧挨着百崎渡口,是来往商客的歇脚之地,相传为郭仲远所建,曾在这里迎接第五次下西洋的郑和。以石柱石梁石板建造的亭子,型制古朴厚重,保留有清代重修的石碑,2005年再度重修。遗憾的是百崎古渡已毁,仅存石碑供人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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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奇接官亭相传为迎接郑和之处。

百崎三面环海,西面为洛阳江,南部海湾相对较小,较早开始围海造地,其中一处被称为“郑和堤”,相传为郑和带领士兵所建。北部海湾水域极广,1970年5月1日开始造堤围海,在百崎古渡原“锁龙塔”位置,以人工采石砌筑12孔的排洪闸(五一水闸),花费两年半时间修建堤坝将海湾与洛阳江隔断,增加两万多亩土地,花费多年时间,将晋江和洛阳江水引导到围垦区,以淡水浸泡冲刷,将盐碱地变为耕地,围堵形成的水体称百崎湖。

登上莲埭村与下埭村交界的三台山,俯瞰水光盈盈的南部埭田,眼前是真实的“沧海桑田”。石山上风化形成的山土石缝中,顽强生长着草木,山风劲吹的荒凉之美,诉说着百崎郭几个世纪的生存抗争,一些族人扬帆出海下南洋。

百崎郭福泉和

早在1910年代已有百崎郭南来星洲,1920年代,他们向阿拉伯人租下哈芝巷75号店屋作为“估俚间”,成立互助组织——福泉和,协助族人落脚。1930年代闽南动荡不安,百崎不少青壮年逃避抓丁南来谋生。1950年代中期,一批留守百崎的幼童随母前来与父团聚,一些家庭也在哈芝巷租屋居住。

百崎郭为何在甘榜格兰聚集至今仍是个谜,推测与他们的回教背景有关,相传早期有族人到回教堂礼拜。然而,百崎郭在哈芝巷估俚间一楼供奉广泽尊王,是由祖籍地带来的香火,安居70多年后,1995年估俚间为业主收回,这尊广泽尊王由每年的炉主请回家中供奉,这一做法沿袭至今。

百崎郭初到星洲谋生,仰赖世代传承的航海技能,擅于驾船,凭着苦力搬运货物赚取微薄收入,略有积蓄后买船往来印度尼西亚做些小生意,逐步安顿下来。聚居在临海的哈芝巷,不仅便于找工做生意,族人在生活上也能互相照应,逢年过节一起准备美食聊慰思乡之情,若是有人返乡探亲,沉甸甸的行李是许多家庭共同的托付,有不少人汇款回乡修建宅邸。福泉和理事郭献辉的父亲郭廷林,1946年汇款回乡兴建的住宅屹立至今,这些侨房铭刻着百崎郭在星洲的奋斗。

由于特殊的身份认同,史家曾指百崎郭“同类则相遇亲厚”,这一特征也体现在估俚间诞生的福泉和,这个自发形成的互助机构,通过选举组成理事会,自愿捐款组织活动,虽然没有正式注册,自1920年代成立至今延续近百年,他们的身份认同是百崎人,是汾阳郭,是惠安人,是新加坡华人;他们加入血缘组织——新加坡汾阳郭氏公会,也参加地缘组织——新加坡惠安公会。福泉和核心人物郭庭水,既是惠安公会会长,也是郭氏公会名誉会长。

文化身份传承

如今五彩斑斓的哈芝巷,早已将百崎郭遗忘,百崎郭却忘不了这里曾是他们星洲生活的起点,至今已有四代(18世至21世)落地生根,约500户人家,将近8000人。福泉和一年两次召集族人聚会,已不再只是为了叙旧,也多了一层责任——让年轻一代认识彼此,维系宗乡情谊。所幸因为福泉和的存在,百崎郭得以分享族群信息,关注祖籍地的发展。

随着泉州城市发展扩张,2010年百崎划归泉州台商投资区,2015年起,泉州市政府投入巨资在百崎湖畔兴建“海上丝绸之路公园”,百崎面对大开发的机遇,也面临景观大规模改造的威胁,福泉和忧心祖籍地的未来,那是百崎郭文化身份建构之地。此外,福泉和历史缺乏图文记录,仅存于长者记忆中,如何整理记录百崎郭南来经历,让族群文化认同成为联结后裔的纽带,也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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