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华语丰富了大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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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过去常自诩的“双语优势”,时下新加坡人更常用以自嘲的新名词或许是“双语劣势”。

新加坡人的双语优势过去多年一直是这个多语多元文化社会引以为豪的资产,但在全球化趋势下,如今世界各地更多人学习并掌握华语和英语,新加坡的双语优势已经相对减弱。

李显龙总理上个月底在讲华语运动40周年庆典上致辞时,便呼吁国人把华语融入日常生活。

反映新加坡生活和社会文化特性的华语如何绽放异彩,又如何在作为全球华语重要支脉的同时,构筑本地华人独有的文化身份,走出“双语劣势”,巩固“多文化优势”?

《实况报道》从华社近期保留本地华语的最新动态,综合社会、教育等方面观察,窥探新加坡华语何去何从。

“约定俗成”,语言的形成就是这么的自然、简单,但它不只是沟通工具,也是文化的载体。

谈到本月就要启用的新加坡华语资料库,主导资料库研究工作的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亚洲语言文化学部副主任陈志锐博士向《联合早报》指出,新加坡过去200年乃至更久远的时间里发展出了自己的语言资源。作为中港台地区以外华语人口居多的社会,新加坡的独特华语用词为全球范围内的华语注入新的生命力,掌握了这些用词的词源和词义,更有助增强文化自信。

讲华语运动今年步入不惑之年,新加坡华语资料库是今年推出的重点项目之一。这个电子资料库的目标是收录1000个新加坡特色词汇,如乐龄、五脚基、娘惹、新谣、特选学校、怕输,并介绍这些词汇的由来、历史背景、词义,反映新加坡的文化特色、政策与历史。

也是推广华语理事会成员的陈志锐说,双语优势并不只体现在语言上,更是文化和认知上的交集。熟悉新加坡华语,就能向人介绍本地特有华语用词背后所融合不同文明的智慧。

“比如,和中港台朋友交流的时候,他们更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把计程车称为德士。做了这方面的研究,我们可把这个词的历史告诉他们……当我们很自信地知道这些背景、历史,知道我们的词源原来这么丰富的时候,我们跟中港台或其他国家与地区的人士交流就会更有自信。”

华语资料库具有里程碑意义

因应区域和国际环境的改变,讲华语运动的策略和着重点出现了转移,不再像推行初期只专注于面向社会内部的长期功利性焦点,而是移向本土认同的形塑与稳固。

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柯思仁受访时指出,设立新加坡华语资料库,在这个发展脉络中具有里程碑意义。本地近年在中文教材中增加本地作品的推广教育、华社在政府支持下创建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以及民间再掀新谣热潮,都反映了本地华社对自身独有文化身份的探索。

柯思仁说:“20年前,新加坡华族文化或华语以中国为宗,奠定某种高度的标准是可以理解的。目前情势有所不同,在中国经济政治崛起后的文化影响力扩大的背景下,新加坡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与特质,就如品牌必须要有高识别度,对内可稳定文化认同的基础,对外可发挥区别的作用。”

不同地区华语包容共存

即便在与中国接轨的前提下,推广新加坡华语并不与中港台等地区的华语支系相违背。陈志锐指出,不同地区的华语并不相排斥,而是可以相互包容、相互刺激。

“这就像新加坡人讲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时能很好地亲切沟通,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不学习正统或英式、美式英语。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不同的英语都会,而且懂得辨别。”

新加坡国立大学文学及社会科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李子玲博士同样指出,新加坡华人“最好能用本地华语和本地人沟通,对中国人又能用普通话沟通,这才体现新加坡人的‘多能’”。

保留传承本地华语并非制造“不入流”华语

随着全球华语不断丰富,涌现复数的华语(chineseses),陈志锐认为保留和传承本地华语,并非制造“不入流”的华语,而是在更广大层面丰富了“大华语”的内容。

但要在百花齐放的环境里保持自己独特的文化身份,对活学活用的坚持不应松懈。柯思仁补充,学校的华文课程可在语文技能和传统文化的功能以外,加深学生对于新加坡人的自我认知,并能够用华文华语探讨社会、时事等课题。

“当华文华语摆脱内视与低阶层的使用局限,得以建构自我认同、找到自我定位,并能够有意义地与外界甚至全球对话的时候,其生命延续与发展的力量就无须担忧了。”

怕输在本地有五种解释

与新加坡人身份几乎画上等号的“怕输”一词,竟有多达五种解释。

主导新加坡华语资料库研究工作的陈志锐受访时,分享资料库里让人留下较深刻印象的词汇。他说,源自福建话的“怕输”,“发源地”是当年以“福建兵”人数居多的军营。

“后来在使用过程中,我们需要解释这个词,发现‘怕输’有五种不太一样的定义,都很细微,很有趣。”

这五种定义都收录在新加坡华语资料库里。陈志锐说,即便日后“怕输”的定义减少到只剩两种,仍能根据资料库的记录认识到,这个词在某个时期曾出现更多的解释。

词源是收编词条最大挑战

收编词条最大的挑战是找出每个词的词源,因为往往众说纷纭。

“有些人说沙爹是福建话的‘三块肉’。我们于是去考据,问年纪较大的人,或是在这方面比较有接触、探讨的研究员。衡量之后,基于沙爹本来就是马来食物,所以更可信的说法应该是,这个词是从马来文转过来的,而不是福建话的‘三块肉’出现在先。”

词源如果超出一种,研究员无法判断哪个正确,会把它们都记在资料库里,这也从旁丰富了使用者对词汇的认识。

资料库目前不开放公众参与编纂

负责新加坡华语资料库的研究团队只有四个人,他们的工作包括访问、向资深者谦卑求教,以及从指定工具书和文献中筛选词条、修订和对照。陈志锐指出,团队也会征求专家咨询团的意见,以确定个别收录在资料库里的词汇,算不算是新加坡的词汇。

虽然费力耗时,但陈志锐说,考虑到个别词汇的词源、解释可能众说纷纭,处理起来需要更仔细,因此目前不开放让公众参与编纂内容。

教育部: 编写教材重视本地词语

教育部编写教材时重视并适当使用本地词语,表达某个概念时会首选本地词语,让学生熟悉并掌握现实生活语境的语言。

教育部课程规划与发展司母语处司长王梅凤回复《联合早报》询问时举例说,小学课文中使用本地特定词语“脚踏车”,但考虑到学生和家庭的语言习惯及背景不同,在与海外朋友沟通时也需要了解各地区词语差异,因此在教师手册中特设了“不同说法”的板块,列出“脚踏车””脚车”“自行车”等词语,供教师在教学中参考,以让学生认识不同社区词语的差异。

“对进入教材的本地词语,我们会选择那些经过长期使用,用法较为稳定的词语,例如组屋、巴刹等。随着学生累积的词汇增加,我们会在较高年级引入相同概念的不同词语。

“新加坡华文教研中心建构的新加坡日常华文口语语料库和书面语语料库,都收录‘甘榜’‘巴刹’等本地特有名词。目前,我们编写教材时会参考这两个语料库,另外也参考《现代汉语词典》《全球华语大词典》等词典。”

没保留新加坡特色 新加坡华语将失去鉴别度

王梅凤认为,新加坡华语资料库对教师和学生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让他们了解本地词汇的词义和来源,进而更熟悉新加坡华语,对这个语言更有归属感。

“新加坡和其他讲华语地区共享华族语言,但新加坡人在此基础上吸收华人方言文化、英语,还有友族语言,兼容并蓄,形成具有本地特色的华族语言和文化——新加坡华语。如果没保留新加坡的特色,那么我们的华语将失去鉴别度和自己的特色。”

教育工作者: 语境不同 活用华语很重要

学前教育业者有意识地让来自不同地区的教师了解我国的特有语境。

职总优儿学府母语课程策划总监林美莲博士指出,除了新加坡籍教师,教学团队也有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马来西亚等地的教师。职总优儿学府旗下的幼乐园常备《全球华语大词典》,方便外籍教师参考,认识词语的本地用法。

新职员培训的部分内容也强调本地语境和文化。毕竟,各地教师习惯的用语有所不同,例如“蜡笔”在中国叫做“油画棒”,“汤匙”在中国称为“勺子”。

林美莲说:“让孩童活用华语非常重要,我们因此很重视口语训练;例如配合本地节庆介绍新年食品如黄梨挞、捞鱼生的习俗;中秋节时介绍月饼的不同口味如班兰;端午节介绍娘惹粽。一些用词未必是外籍教师熟悉的,所以我觉得新加坡华语资料库不论是对海外或本地教师,都是挺实用的工具,可帮助他们了解词语的由来,更好地进行教学。本地教师也未必都了解词语的由来与意义。”

让学生接触本地语境词汇

在新加坡美国学校教华文的美国籍教师张保利(Pauli Haakenson)指出,针对程度较高、年龄较大的学生,教师会逐步让他们了解同样的词义在不同地区的不同称法,像“中文”在本地称为华文,其他地区则称为普通话、国语。

“语文学习的目的之一就是让学生在生活中具有运用语文的能力,对程度较高的学生,我们会让他们接触更多词汇,特别是本地语境使用的。我觉得新加坡的‘牛车水’就很有意思,会向学生介绍这个词。”

年轻IT人和妈妈感知新加坡华语

语言在不同地区发展出不同的词汇和用法,曾在海外生活的新加坡人又或是移居本地的新移民,都有依语境切换用语的经验,觉得在规范语言的同时,保留并了解本土特色华文有它的价值,能促进一种身份认同感。

柯建辉: 他的后台不是我的后台

创立科技教育公司TechSociety Group的柯建辉(28岁)去年获得中新企业家联合设立的“新峡谷奖”,获得到中国杭州的阿里巴巴总部学习两个月的机会,回国后期间也到中国寻找协作机会。这一些经历让他察觉到自己虽来自华语家庭,但在中国初期仍需时间适应沟通,特别是专业术语。

柯建辉记得,中国同事某次要他把“后台发过来”,他当下听不懂,后来才明白意思是“把后端的编码样本发给他”。这个“后台”,与他所熟悉的“后台”用法,截然不同。

另外让柯建辉印象深刻的是参加业界联系活动时,大家互加微信时他第一次听到“我扫你,还是你扫我”这样的词句,觉得挺有趣。

与此同时,柯建辉也发现中国同事对他与新加坡籍同事的沟通方式感到新鲜。“我和新加坡籍同事交谈时,会很自然地切换用语,例如我问是否需要帮他打包,中国同事对‘打包’这个词很好奇,他们一般都利用应用叫外卖。”

蔡伟杰: 新加坡式华语也是身份认同

科技企业Sqkii的核心团队成员、年轻企业家蔡伟杰(27岁)2016年就读南洋理工大学期间参与创业海外交流项目,到中国学习一年,一边在清华大学上课,一边在化妆品电商公司“聚美优品”实习。

他受访时说:“在中国,每当和新加坡人说起华语,一听就知道对方是新加坡人。可能就因为是独特的新加坡式华语,我们沟通时特别亲切,这也是我们身份的一种归属感。

“我发现,有些中国朋友对我们的文化与用词会觉得新鲜,我在介绍新加坡时会强调我们是个多元种族社会,这因此形成了我们语言的特色。当然,当我们到其他地区时一定要尊重在地的文化,说话用语必须注意敏感,词语要适当。”

妈妈: 家里不讲 靠大环境推广华语有难度

来自台湾的徐家娴(52岁,家庭主妇)的丈夫是新加坡人,婚后在我国生活已有12年,育有9岁女儿。她认为,语言在各地发展各种用法,这是语言的特色。例如沙爹,在本地语境是指肉串,但她的台湾朋友会联想到火锅使用的酱料。

“一些新加坡华文词受马来语或方言的影响,这与新加坡的发展与历史有关。如果这些特有词的来源没被记录下来,让人们加以认识,我觉得相当可惜。不过,学习规范语言还是必要的,譬如认识‘甘榜’这个马来音译词时,也得明白‘乡村’‘乡下’这些词语。”

徐家娴坚信,本地要营造利于推广华语的环境,家庭扮演重要角色,她坚持女儿必须以华语同她沟通。“如果在家庭这个小环境都不使用,单靠大环境来推广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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