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兴:且让我们诗意地栖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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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象窥豹

张从兴

李先生能在跟希拉莉对话时,引用吉卜林的那首诗,显然不是临时上网谷歌搜索来的。显而易见,这是他一生阅读的积累。换言之,他必须读过好多首诗,才能知道该在什么场合引用什么样的诗。结论就是,李先生肯定是懂诗的。

年少轻狂的时候,非常喜欢诗歌,古诗词背诵得比较多,新诗虽然较少涉猎,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余光中的《乡愁》、郑愁予的《错误》等名篇也曾经背得滚瓜烂熟。至于从外语翻译过来的,如雪莱、普希金、泰戈尔等各国诗人的个别名作,也有读过,虽然大多都因较为拗口而没去背诵。

除了背诵,也偶有创作。无论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传统诗词,还是不拘格式,甚至连韵脚也没有的新诗,我都写过。现在看来,虽然这些旧作大都可以等同于垃圾,但那年那月的我却曾经狂得自诩屈宋重生,李杜再来。

随着年龄的痴长,阅历的增加,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纯真已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世故和圆滑。说得好听点是圆融,但我有自知之明,还是不要亵渎这个佛家术语好些。于是乎,我就主动与对诗歌的爱好保持距离,因为我深知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晶莹剔透的宝玉,而更像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贾政。这样的一个我,即便是恬颜地匍匐于缪斯女神的裙下,也只能换来她的一双白眼。

几天前,当我在翻译通讯及新闻部兼卫生部政务部长徐芳达怀念建国总理的文章《向李光耀先生学习如何认识中国》时,竟然改变了坚持了好几年的想法,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拜谒缪斯的神殿。何以故?就因为我看到了李光耀先生2009年在会见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莉时,引用了英国诗人拉迪亚德·吉卜林的一首诗《年轻的英国士兵》。

在外交场合引用诗歌,是古今中外由来已久的传统。孔圣人当年在教育儿子孔鲤时,之所以首先问他“学诗乎”,就是因为在春秋时期,不管是周天子召见各国诸侯,还是诸侯之间的互相往来,都离不开诗歌。如果不会诗歌,在当时的社交场合上是没法混的,因为其他人都在吟咏风雅颂,而你只能在一旁瞠目结舌。用孔老夫子对孔鲤所作的“庭训”里的话说,就是“不学诗,无以言”。

李先生能在跟希拉莉对话时,引用吉卜林的那首诗,显然不是临时上网谷歌搜索来的。显而易见,这是他一生阅读的积累。换言之,他必须读过好多首诗,才能知道该在什么场合引用什么样的诗。结论就是,李先生肯定是懂诗的。其实,李先生自己也说过他经常读诗。而且,他读诗的场合是如此的动人,如此的缠绵。这个场合就是当时已经中风并且陷入昏迷状态的李夫人的病榻前。我们都知道,李夫人从昏迷到逝世有好几年的时间。在这几年里,李先生只要是在国内,而又没有遇到什么特殊情况,他都会夜复一夜地为夫人读诗。

汉代张敞为妻子画眉,就是因为富有诗意而传为千古佳话。否则,唐代诗人朱庆馀也不至于在其传世名篇《近试上张水部》中,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来向主考官打探自己的科考成绩了。与张敞画眉相比,光耀读诗显然更加深情,更富诗意。徐部长的这篇文章主旨虽然是政论,但我却读到了浓浓的诗意。李先生坚持在床前为爱妻读诗,不就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这首古诗的真实写照吗?我不知道李先生有没有写过诗,但就凭他以万般好去相酬妻子的千般爱,我就认定他是一个以生命去写诗的诗人。

由此,我不禁联想到了德国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的著名哲学文章《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篇文章的标题,脱胎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人,诗意地栖居》。如果说,生于18世纪末,死于19世纪中叶的荷尔德林只是凭着诗人的直觉,意识到科技发展催生的工业文明将驱使人类日渐异化,因此在诗歌中呼唤人们寻找回家之路,那么对1889年出生,1976年逝世的海德格尔来说,人的异化已经是他亲眼见证的严重后果。这也难怪他要在文章里写道:“……即每个人都在诗意地栖居,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一切栖居不是与诗意格格不入吗?我们的栖居为住房短缺所困扰。即便不是这样,我们今日的栖居也因劳作而备受折磨,因趋功逐利而不得安宁,因娱乐和消遣活动而迷惘……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只有当我们知道了诗意,我们才能体验到我们的非诗意栖居,以及我们何以非诗意地栖居。”

我们不妨扪心自问,高度工业化造就的种种所谓“文明成果”,真的给我们带来幸福了吗?我们致力于打造的宜居环境,包容社会等等,难道就是把房屋造得更好更美,把交通网络建得更加四通八达,把各种各样的便民设施弄得更加便捷完善而已吗?规模化的经济活动已经让我们不管是在哪个熟食中心,几乎都只能吃到同样规格,同样味道的猪肠粉、豆花等等。我们的生活已经渐渐失去了个性,失去了浪漫,失去了狷狂。在这个所谓的大数据时代,我们只不过是不断被重复计算的数据元。人,已经彻底物化成为机械生活整体的一个碎片。

如果我们还想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我们就必须告别非诗意栖居,诗意地栖居着。至于如何诗意地栖居,唐朝诗人刘禹锡的诗意生活颇具启示意义。刘禹锡被朝廷贬到安徽和州县当通判时,按规定能在县衙里住三间三厢的房子。知县却故意刁难,让他到城南的小房子面江而居,不料他却很惬意地在大门挂上一副楹联“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知县怒极,又把他赶到城北更小的房子,刘禹锡又在门上写了“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知县受不了,再把他赶到县城中部,这次只给一间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没想到,刘禹锡还是诗意地生活着,并且在此创作了辉耀千秋的《陋室铭》。

诗意地栖居的关键,就是要从寻常生活中发现亮点,在众人咸以为不美的事物中发现美,就像刘禹锡在南门看到的白帆,在北门看到的垂柳,在陋室里享受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只要我们用心去观察,就会发现到原来在自己的生活中,处处都有诗意。

(作者是本报评论员

cheongsh@sph.com.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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