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脱欧 拥枪 特朗普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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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历史课本,或许将把2016年6月23日形容为关键的一天。英国人在滂沱大雨中公投,出于意料地决定脱离欧盟。连一向神准的博彩公司,这回也阴沟里翻船。因为根据全球绝大部分专家的分析,英国脱欧无异于经贸自杀。任何理性的推论,都不相信英国人会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所以公投的结果只能意味一种结论:政治与理性并无必然的关系,特别是大众民主政治。法国学者勒庞(Gustave Le Bon)早在1895年发表的名著《乌合之众:群众心理学研究》里就指出,群众并不渴望真相,能提供他们幻象的反而能成为其主人。后人简称说群众的智商还不到13岁。

脱欧派在公投选举期间,凭借的主要并非理性的论述,而是挑逗民族主义乃至民粹主义情绪。脱欧派民众最在意的,无非是对外来移民的不满和恐惧。在平时,来自南欧和东欧的白种人移民,已经在劳动市场的低端白领职业占据优势。近年来源于逃避中东战火,冒死经过地中海蜂拥而至的穆斯林难民,更引发了许多英国底层民众基于十字军东征的宗教冲突历史想象,让极右派政客有机可乘。

最典型的莫过于英国独立党党魁法拉奇,他大肆利用欧盟对中东难民问题束手无策的窘境,大肆挑拨英国民众的集体恐慌心理。其中最引起争议的,是独立党制作的一张海报,以2015年在斯洛文尼亚拍摄的现场照片,显示皮肤黝黑的人龙延绵不绝,用红体大字写上“断裂点——欧盟辜负了我们全体”,海报底下再注明:“我们必须从欧盟解脱并重新控制我们的边境”。任何关于脱欧对英国经济伤害的理性论述,恐怕都敌不过这张海报的恐吓效应。

当然,支持脱欧的民众,本身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也是民粹主义滋长的温床。欧盟会籍所代表的一体化乃至全球化理念,造福的仅是占社会少数的知识精英;大多数民众不只没享受到经济利益,更面对工资停滞甚至失业的痛苦。公投结果也反映了这种现实,除了精英集中的大伦敦地区,整个英格兰几乎都支持脱欧。底层民众的切身之痛,促使他们即使冒雨,也积极出来投票。占据理性高地的留欧派选民,则缺乏这样的热情。

可以说,脱欧公投的经贸自杀行为,是仇外愤怒情绪狗急跳墙的胜利。它对当代政治学者,特别是大众民主政治的研究,提出了具有挑战性的问题:如果集体决策不是基于理性,民主的价值又在哪里?在大西洋另一端的美国,同样面对类似的拷问。在奥兰多夜店6月12日枪击案受害者尸骨未寒之际,美国参议院在全国超过七成民意赞成控制枪械的压力下,于6月20日竟然驳回四项控枪议案,让舆论为之哗然。

政治学者会说,全民公投是最不理想的民主决策方式。因为要民众针对复杂难懂的公共课题,做出赞成或否决的单向选择,本身就是非常粗糙和不理性的过程。代议制相对而言才是更为精致的做法,由理论上对课题有较全面理解的民意代表,在议事厅上聚焦讨论课题利弊后再表决,才能得出更好的立法结果。参议院否决控枪的表现,无疑也否决了上述关于代议制优越性的假设。

控枪失败的例子所说明的,非但是理性和常识的失败,更是制度的失败。让民众自由买卖枪械,无论在什么社会,肯定将造成灾难性后果。美国控枪派最常引述的例子,是澳大利亚在1996年塔斯马尼亚发生35人惨死的枪击案后,立法控枪,20年来没有再发生过一起类似的枪击案。其他社会诸如日本、新加坡,同样因为控枪而不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悲剧。但是,面对拥枪派似是而非的逻辑,基于经验事实的常识却一筹莫展。

最关键的不外是利益对制度的影响。以全国步枪协会(NRA)为代表的美国拥枪派,尽管宣称全国有500万缴费会员,毕竟仅占整体选民的沧海一粟。但是,其会员却热情地关注单一课题:防止控枪。这种只需要“说不”的动力,比起注意力分散的社会大众,显然更有力量。协会会员每逢控枪议案要表决,一定动员去影响自己的民意代表,确保他们出席投票,反对任何控枪议案;加上协会因为有军火商支持而财雄势大,在选举时能够击败控枪派候选人,所以尽管枪击悲剧接二连三,美国国会仍是巍然不动。

理性不敌情绪,少数压制多数,民主体制近来的荒谬表现,让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变得可能,包括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经历了英国公投脱欧,特朗普总统这个景象已经不再是天方夜谭。他在公投成绩揭晓后对英国人表示祝贺,并表示这与美国政治有异曲同工之妙。特朗普说:“我想我看到了很大的可比性。人们要重新掌握自己的国家,他们要独立自主”。他预言,脱欧只是一个开始,更多国家的国民将要求控制自己的国界,取回货币政策决策权,美国也在上演同样的事情。

脱欧、控枪等重大课题,在撕裂英美社会的同时,更瘫痪了他们的民主政治。大众民主13岁智商的“从众心理”(mob mentality),足以让国政空转。排外、仇恨等激烈的情绪,比理性论述甚至利害计算更具动员能量。

英国人脱欧的经济自杀和美国人拥枪的自我残杀所凸显的反智,似乎宣告了一人一票的“天命”神圣性的瓦解。特朗普总统则将会是大众民主棺木上的最后一根铁钉。政治学者如何诠释这股“时代精神”(Zeitgeist),恐怕也颇费心思。

(作者是本报高级评论员 yapph@sph.com.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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