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2016年总统选举

叶鹏飞:历史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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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鱼忘筌

被自由主义宣判死刑的历史,用最反讽的形式报复。历史非但没有终结,还以熟悉的面貌,回击了他的判刑人。

福山在1992年面世的划时代巨著《历史的终结及最后完人》,最初是以带有问号的《历史的终结?》文章,发表于1989年的政论杂志《国家利益》。象征分割东西方世界的柏林围墙,在当年11月9日轰然倒塌,西方自由主义民主体制(liberal democracy)不可一世。27年后的2016年,代表这个体制的英美两国相继政治自杀,英国在6月以全民表决的形式,通过脱离欧盟的决议;美国不无历史巧合,在11月9日选择了颠覆自由民主价值的特朗普出任总统。

被自由主义宣判死刑的历史,用最反讽的形式报复。历史非但没有终结,还以熟悉的面貌,回击了他的判刑人。最后完人,被残酷的现实证明只是意识形态自以为是的想象;创造历史或被其所主宰的血肉之躯,仍然和他们的祖先一样,被无知、贪婪、恐惧、愤怒、暴力所左右,轮转五道,暂无休息。

主导美国舆论的自由派,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结局瞠目结舌,相信不少人也不晓得该用什么语言,来描绘这历史性的一幕。如果历史是一种宿命轮回,或许陈词滥调反而能带出一点道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the world as we know it)已经结束,再不可能“一切如常”(business as usual)了。特朗普当选背后的美国民意,乃至英国公投的结果,都意味着当前全球资本寡头所造成的贫富悬殊、国际贸易、自由移民、文化多元主义等时代精神,已经走到了其历史阶段。下一个时代会是什么,答案还在酝酿中。

这一历史事件的深远意义,不妨引述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形容为开启“极端的年代”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英国外交大臣格雷(Edward Grey)的名言来形容。他说:“整个欧洲的灯光正在熄灭;我们有生之年不会看到它们重放光明了。”特朗普胜选的本质,或许是以希拉莉为代表的全球化寡头体制,被处于全球化体制中心的美国选民所否定。基层民众的揭竿起义分为两波,第一波来自民主党内部的桑德斯所领导的民主社会主义运动。既得利益利用体制优势,成功地压制了挑战。可是特朗普所领导的第二波白人种族主义挑战,却不再是请客吃饭,它一夕让踌躇满志的精英从殿堂跌落凡间。

没有单一因素足以充分解释这场改变历史的政治海啸,但利益分配长期不公,孔子所谓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加上精英对基层的冷漠甚至鄙视,引爆民众怒不可遏的报复。2008年的华尔街金融危机,摧毁了美国中产阶级,可是罪魁祸首的金融大鳄却全身而退。桑德斯所代表的99%大众对抗1%富人的社会运动,曾试图通过确立公平正义原则,纠正体制的弊端。可是高高在上的精英继续漠视受害者,拒绝桑德斯运动相对合理的改良诉求,终于作茧自缚。

桑德斯运动的失败,招来了特朗普更为赤裸暴戾的种族主义排外运动。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暴躁、刻薄、自大,欺善怕恶、把所有人视为工具的无耻本性,而他的支持者也并非全都不知就里——这恐怕才是骇人之处。草根民众对毫无节制地剥削的资本主义的背叛,已经到了“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极端厌恶程度,就算入主白宫的特朗普将摧毁世界也在所不惜——高达83%的特朗普支持者,把“能带来所需的改变”作为决定总统人选的首要条件。

破坏力强大的经济全球化,配合摧毁旧产业的新科技,让许多人对自己乃至下一代的未来深感不安,他们对稳定的渴望,催生了强人政治。菲律宾的杜特尔特、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印度的莫迪甚至是日本的安倍,都是近年民主体制所产生的强人。美国多名政治学者发现,要求恢复“传统”秩序并恐惧外来者的选民,越倾向于支持特朗普这类政治强人。被形容为带有“威权者”人格的选民,很容易被具有独裁人格——简单、强有力、睚眦必报——的领导人所吸引。

这类选民也因为对移民无知而莫名恐惧,而更为排外。表现在特朗普的支持群体,就是恐惧穆斯林和仇视黑人等少数族群的白人至上种族主义,而且不少是反对女权主义的沙文主义者。他们并非局限于社会底层,有数据显示,特朗普支持者的收入普遍高于希拉莉的。

这或许是全球化的各类受害者与反对者,对代表全球化的精英体制的一次集体反扑。美国主流媒体事前以“何不食肉糜”的轻蔑对待基层的痛苦,选后却惊慌失措,反映了全球化撕裂社会认知的巨大鸿沟,最终泡制出代表极端负面价值的人物掌握权柄。在主导且收割全球化利益最大的美国,出现了要逆转全球化的总统,历史的反讽,莫甚于此。

诚如科学家对全球暖化苦口婆心的警告一样,知识界也反复强调,全球化所造成的贫富悬殊不可持续。特朗普总统的诞生,只是宣告临界点的跨越。一战固然熄灭了欧洲的灯光,却也埋葬了殖民时代,让非白人得到解放;当然,过程是血腥的、代价是巨大的、结果也并非完美。人类见证了工业化的大规模杀戮、作为国家政策的种族清洗、原子弹杀伤力的惨烈、国际资本对地球的摧残。短暂的后冷战和平红利,如今沦为跨国资本配合新科技的肆虐和掠夺,财富日益集中于极少数,青年失业率前所未见,对未来的不安导致生育率持续下跌,极端天候使得地球越来越不宜居。

特朗普总统粉碎了最后完人的虚妄,但革命吞噬其骨肉,且天晓得他不会在政治现实压力下“背叛革命”。人不汲取历史的教训,就得承担历史的报复。

(作者是本报高级评论员

yapph@sph.com.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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