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在理性和激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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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人类社会所面对的挑战越来越复杂艰巨,因而更需要基于历史知识的深入辩论;对过去的无知,最终可能是末日的提前到来。

美国民间反共组织“共产主义统治下受难者纪念基金”在11月公布了一份震惊各界的调查,其《美国对社会主义态度年度报告》发现,只有42%的千禧世代(millennials,指出生于1980年到2000年的年轻人)赞同资本主义;赞同社会主义的高达44%;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各得7%的支持率。有分析指出,美国的千禧世代在贫富悬殊恶化的大环境里成长,对已经异化为由极少数权贵把持的寡头资本主义,自然难有好感。

说起资本主义,德国学者韦伯在1904年撰写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自然是绕不开的权威经典。此书几乎奠定了现代的社会学和经济社会学,国际社会学协会(ISA)在1998年形容它是20世纪社会学四大最重要著作之一。

韦伯指出,以加尔文主义(Calvinism)为主的新教徒,把天职(calling)的概念,从传统的苦修、禁欲,转化为在世俗中完成个人职业上的责任和义务,来追求上帝的应许。个人在节制消费的同时勤奋劳作,累积财富,不虚度上帝所恩赐的宝贵时间。财富的不断累积是通过重复投资取得,于是逐渐形成当代资本主义。

韦伯的理论,影响很多后续的研究,更成为民间的常识。然而,作为如此复杂的历史现象,资本主义的崛起,不可能只存在一种解释,尽管新教伦理的权威性毋庸置疑。近日读美国学者赫希曼(Albert O. Hirschman)1977年出版的《激情与利益:资本主义胜利之前的政治论辩》,惊喜地发现原来关于资本主义的崛起,还有其他的思想史的诠释。

赫希曼从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以及同期稍晚的苏格兰经济学者史都华(James Denham Steuart)的论述中得到启发。

《激情与利益》扉页引述了孟德斯鸠的名言:“人们有幸处于如此的境地:尽管他们的激情或驱使他们变得邪恶,他们却基于利益而不如此。”这个关于“利益”的论断,到了史都华手中则是这么说的:“现代经济因而是迄今为止对专制暴政愚行所发明的最有效的制约。”从赫希曼的分析可知,孟德斯鸠口中的“利益”和史都华所说的“现代经济”,指的都是资本主义之所以崛起的思想种子。

对任何系统知识的追求,很容易犯上的一个常见过失,就是“非历史的谬误”(ahistorical fallacy),即没有考虑到个别概念或词语的历史语境,误用今人的意思曲解古人的意思,结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激情与利益》却是个经典的反证,赫希曼正是对“非历史的谬误”有高度的警惕,所以才能从资本主义成熟之前的历史文献,去追踪其形成和壮大的思想史脉络。

西方思想界在14世纪文艺复兴萌芽,后续的人文主义在城市勃兴,关于人性的探讨逐步深入。困扰哲学家的一对人性矛盾,正是激情和理性的不相容,前者是生命力的保障,后者是文明进步的动力;可是激情的破坏性却往往战胜理性的制约,成为文明永恒的威胁。

当时四分五裂的欧洲征战不休,王侯或为了耀武扬威、或贪图邻国财富、或觊觎他国土地人民,杀人盈野。理解了这个历史背景,才能明白孟德斯鸠为何赞许“他们却基于利益而不如此”。

以孟德斯鸠为代表的启蒙学者以为,传统上被神父和贵族瞧不起的商人,其逐利活动非但有利于社会物质条件的改善,更有助于取得理性所难以达到的目的——把权贵的激情导向通过商业活动实现财富的累积,遏制激情对文明理性的破坏性。当贸易所需的和平能带来丰厚利润,战争就成为违反利益的行为。所以,“利益”逐渐从贬义提升为褒义,被视为是把人类从王侯的贪婪解放出来的“无害”甚至“有利”活动,为日后的资本主义崛起奠定了正当性。

这种对逐利的美好想象,对比19世纪以马克思为代表的对资本主义的严厉批判,特别是因为逐利动机而发展出来的黑奴贸易、童工、帝国主义的贪婪掠夺,以及由此所引发的无休止的世界范围的帝国博弈的杀戮,无疑具有极大的历史反讽意味。

这也突出了赫希曼所要强调的另一个主题: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充满了类似的荒谬。他引述哲学家桑塔亚那最著名的一句话:“那些不能铭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来强调重视思想史发展脉络的意义。他也举20世纪著名经济学者凯恩斯的话:“与其让人向其公民同胞施暴,不如让他对自己的银行账户如此”,来证明凯恩斯对资本主义的辩护,其实仅是不知情地重复孟德斯鸠几百年前的“逐利无害论”而已。

赫希曼在《激情与利益》总结说,无论是批判或为资本主义辩护,对资本主义的来源有所认识,就不会犯上凯恩斯这种不知情的错误。他说:“这或许只能是对历史的全部要求,特别是对思想史的要求: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提升辩论的层次。”

在现实层面,赫希曼的结论不无借鉴意义。当前人类社会所面对的挑战越来越复杂艰巨,因而更需要基于历史知识的深入辩论;对过去的无知,最终可能是末日的提前到来。缺乏具备历史意识的高层次辩论,人类非但要重蹈覆辙,一如向往生活在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千禧世代,在人工智能让极权如虎添翼的今后,甚而或万劫不复。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yapph@sph.com.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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