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咏梅:历史的多元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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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片土地的700年或推得更前的历史,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我想对掌握历史和解读历史的自由,是这个社会成熟与自由的一个指标。

过去二十多年来,父亲以探究历史为下半生志业,除了在书斋里写文章,经常带朋友们到新加坡河、大坡小坡还有本地许多有历史的地方徒步讲古。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些历史之旅,每次动了念头,总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世事总是难料,我终究没有参加过他带的任何历史导览团。

为弥补这个遗憾,他走后我参与了一些纪念导览活动,其中一场是配合他的遗作发布会而办的武吉巴梭介绍,负责讲解的是父亲的老同事也是老友林仁余,另一场是父亲的学生李叶明带领的新加坡之旅。

仁余为了这场讲解做了许多功课,也找出了不少史料,他在武吉巴梭这条街上经营书店,展示出来的资料和叙述角度透露出一种很强烈的在地情谊,也融入了他个人的经历。叶明出身工程师,但是对新加坡历史深感兴趣也下了很多功夫,听他解说新加坡河两岸的历史地标如数家珍。他成年之后才移民到新加坡,在讲述新加坡河畔的一些建筑和事迹时,对应的历史坐标更多是中国的近现代史。

父亲在导览时,又会以什么为坐标?在讲小坡的时候,应该会讲他自己童年时曾经住过的海员宿舍“公司楼”;讲大坡的时候,应该会重提他到猪仔馆访问的往事。翻阅他留下的文章也的确显示他的历史叙事,在很大程度上与个人经历以及随之形成的世界观密不可分。

我的“新加坡历史”又是一幅怎么样的图景?

七八十年代的新加坡,教育很专注为国家的经济发展开发掌握实用知识的人力资源,人文教育不受重视,小学正规课是华文、英文、数学和科学,历史知识融在语文和生活教育中。我的新加坡历史图景是从桑尼拉乌他玛王子来到这里,看到一个像狮子这样的野兽开始的,那应该是小学华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

幸运的是,念的南华小学当时在明古连街,离国家图书馆只有一箭之遥,老师每年至少带我们参观一次,所以郑和下西洋到过龙牙门、莱佛士登陆后新加坡成为英国殖民地、日据、自治、独立等等都是常识。家庭背景也把学运、冷藏行动等等填入我的新加坡历史图像中。上中学的时候,碰上教育改制初期,中一中二两年,地理用英文教学,历史用华文教学,学的是中国历史,后来念了理科,新加坡历史渐渐从我的学习中淡去,后来关于新加坡的历史,都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了。

历史的视角很多,可挖掘的面向很广,对历史的不同解读也很多,所取用的资料、角度和叙事方式都有一定的本位思考。我没问过父亲为什么学历史,我想那是因为生长在一个动荡的年代,个人身份、国家认同等等问题,引导他从历史中发掘在这片土地安身立命的意义。

之后定居新加坡的朋友,在看新加坡历史的时候,很自然地会以他们的中国历史知识为坐标,寻找共同共通之处,让自己和这个地方有所联系,这也是看待历史的一个视角。

意大利学者克罗齐在1917年提出著名的命题——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朱光潜在《克罗齐的历史学》中对这一命题做了这样的阐明:“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实的思索,打动现实的兴趣,和现实的心灵生活打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的现时思想活动中才能复苏,才获得它的历史性。所以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着重历史的现时性,其实就是着重历史与生活的连贯。”

这说明了对历史的重视,不论是个人,还有权威,往往有一种“为了解现在而解释过去”的潜作用,特别是当历史成为公民教育的一部分,它难免得去配合某种官方需要,甚至在不同层面上服务不同的需要,以古喻今、古为今用。

2018年的新年献词中,李显龙总理特别提出了再过一年我们要纪念开埠200周年,谈到新加坡的发展“不是直线向上”,在莱佛士登陆,新加坡成为英国殖民地这个历史转捩点的更早之前,新加坡在14世纪已经是海上商业中心,过后逐渐没落。

这次的论述提供了很多思考空间,包括这个纪念活动对执政者在政治上有什么好处。两年前我们成功地欢庆了SG50,在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印象中烙下了新加坡共和国从第三世界晋升到第一世界的集体记忆,这对凝聚国家意识有很大的作用。我想借开埠200年纪念,重温我们这个国家一路走来的崎岖路,确实有利于说服民众坚守这份得之不易的稳定。

长远来说,正视这片土地的长远历史,拓宽人们的历史视界,对这国家的坚韧性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纵观整个世界历史,任何政权、国家或者社会都会面对盛衰兴亡,新加坡难免走上这条路,差别只是时间。除了提高忧患意识,勤奋努力地守护目前的成绩,也要学习万一走入逆境后,如何快速重新站起来。这种走出逆境的力量一直都潜伏在社会的集体性格之中,深入发掘这种内在的力量,是因应未来任何挑战最有力的防卫。

耶鲁—国大学院校长陈大荣是筹备开埠200年工作小组咨询团的成员之一,他有一段话发人深省:“只有政治人物会考虑历史美好和阴暗的两面,历史对我而言就是一系列复杂时间的交错推进,捕捉全貌和前因后果,才能完整了解历史的复杂性。”

不论是民间历史学人、学院里的历史学者还是政治人物,或者只是个趁周末到处参加导览的普通人,总有一个自己的视角看历史,对于这片土地的700年或推得更前的历史,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而我想对掌握历史和解读历史的自由,是这个社会成熟与自由的一个指标。

(作者是华文媒体集团新闻中心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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