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琳:恐龙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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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哪一天,弹指间买下一大堆无聊的东西,挥挥卡就能把修理家里的水喉、电线、抽水马桶、热水器、冰箱、风扇、洗衣机、冷气机等等等等的费用都支付了,就是恨不得这种高度科技的小动作也能解决一切、所有的问题。

我爸爸来自恐龙时代,荷包里总要塞满好几张百元钞票,以防万一。万一有人出事,可以解囊相助。万一需要交租,包租婆要的当然是现金。万一有人得急病看医生,荷包里有钱总是稳当多了。成长于那充满了万一的年代,荷包里倘若没看到那几张蓝色的50元钞票,我出门就会感到战战兢兢。虽然我也常常刷卡、用Nets、用PayWave,说穿了是在养荷包。

我以为自己很万能,实际上乱七八糟,潮州人说:柒错啰叫(编按:七手八脚之意)。养着荷包是为着月底付佣人薪水,一小叠50元钞压在厨房桌上胡椒罐下,一目了然利落大方。那天下午一对潮州兄弟到家换水喉,修水管,敲敲打打,不消半点钟就搞掂了水龙头漏水的问题,心里松了一口气,收费两三百元,开张支票还嫌寒酸刻薄。

在伦敦歇脚数日,发现朋友需要钱用时,给自己开支票到银行兑现。诺丁山路提款机比比皆是,怎么不用呢?她说我就不信任这种用机器电脑来弄钱的玩意儿。平常只需几分钟的小动作,朋友排队就花了整整20分钟。不过她人缘好,银行上下都认识,排队其实是她日常的交际,还可以交换邻里的情报。那天伦敦气温突降,北风呼呼,我和朋友缩头外套领下,身怀巨款穿梭在熙熙攘攘的消费人群之中,不知是羞惭还是暗地里自满。21世纪的两只恐龙,即将绝种还沾沾自喜。

就在无现金流动支付呼声最嚣之际,我在飞机上的平板荧屏,看到冰雪女王深津绘里在《生存家族》中变成了干巴巴的主妇。就有这么一天日本全国电源停止,电信瘫痪,在手机成废物,地铁开不动,信用卡没用的时候,多亏深津绘里的荷包跟我的一样,才买得到超市里仅存的食品。她将匿藏在枕头下,瓶瓶罐罐里的私房钱拿出来买机票,说:“我存了这些钱,以备紧急之用!”丈夫和孩子都还没见过这么一大叠的巨款呢!

真佩服深津绘里,高贵的时候是女神,平凡的时候你还觉得她挺可爱的。在国家社会完全瘫痪时,深津却因为从未依赖科技,冷静地使出她的厨房智慧来克服灾难和危机。我那科技高手丈夫在隔座看他的科幻片,十分入神,我狠狠地肘击他说:“等到哪天你的Wi-Fi没了,手机完蛋了,看你还活得了吗!”

科技真是人类智慧高度进化的体现。听人说在中国街边买个苹果也得用微信付钱。听说我国游客到了中国因为未设此类电子付账的户头,结果连牙膏也买不了。我才刚学会在超市挥挥信用卡付账,不必开口,二话不说,东西拿了就走。等哪一天,弹指间就买下了一大堆无聊的东西,挥挥卡就能把修理家里的水喉、电线、抽水马桶、热水器、冰箱、风扇,洗衣机、冷气机等等等等的费用都支付了,就是恨不得这种高度科技的小动作也能解决一切的、所有的问题。

到时我们每天将会节省好几个小时,避免了人际繁缛的交流交涉,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记得多年前读到的社会主义所形容的乌托邦里,人人不必每天工作,有大把的时间去运动、去看戏剧表演、跳舞唱歌、写作……就是没人提到杀人放火抢劫犯罪等等污秽的行为。到底是坚信人性本善呢?还是早就预料到乌托邦里是没有现金可抢的境界?

在薄熙来下马的那个受难复活节假,我人在宁夏,刚买不久的马丁·马吉拉(Martin Margela)黑帆球鞋,在贺兰山岩羊目睹下崩开了嘴,勉强坚持到西夏王陵时,鞋底鞋身几乎分尸。我到礼品商店索讨拉菲绳企图救鞋,结果劈劈啪啪步步为营,好不尴尬,才刚上路就出师不利。翌日清晨挟司机找人补鞋,在一条大街上果然有位甘肃来的补鞋匠。大哥他对马丁·马吉拉的制鞋技术怀有莫大质疑,我蹲坐在客人小凳,看着他边补鞋边发出我听不懂的嘀咕,不知是取笑我还是马丁,不久就有大妈大婶围观关注我这异乡人的困境。在涂上补鞋胶之前,他细心将鞋垫与鞋底用粗线缝上,这样一来两者永不分裂,有天长地久的坚韧感。

鞋匠大哥说算你五元,我感激不已,双手捧上十大元说别找了,看那西北脸上风干的皱纹里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六年后的今天踏着同样的黑帆球鞋找甘肃农民大哥来修补,他会不会先问我有没有微信?也许他缩头缩尾地深藏在某个角落,嘘了一声:“帮你补,还现钞。我没钱买手机……”

(作者是博物馆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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