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超过百年历史的南洋孔教会，日前表态反对废除刑事法典第377A节条文，认为同性间的性行为违反自然、天理、人道。南洋孔教会认为，传宗接代、生殖繁衍是地球所有物种天然的、神圣的使命和本能，是宇宙自然界的法则。南洋孔教会还强调，“当人们守护好传统文化时，社会就会稳定和谐。当人们否定和抛弃传统文化时，社会就会礼崩乐坏，动荡不安”。


任何人都有支持或反对废除第377A节条文的权利，任何人也都有表达接受或拒绝同性恋者追求自身权利的自由，但无论支持或反对，接受或拒绝，都应该将理由和逻辑说清楚。例如违反自然之说，则若自然界的生物中亦有同性生物之间的性行为，那人类的同性性行为就是自然的。反对者可以说人类异于禽兽，怎么可以用禽兽行为来加以支持？那如果是这样，一来就不应该以自然与否作为反对的理由，二来甚至也应该反对异性性行为，因为那不也是禽兽行径吗？因此，这个逻辑很难自圆其说。


如果主张同性性行为违反的是天理和人道，那就进入了人文的领域。接下来要问的就是谁的天理？谁的人道？要求守护好传统文化，那也得问是谁的传统文化？儒家圣人之道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主流之一，所以孔教会所讲的天理、人道是儒家的天理、人道；其所谓传统文化，自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


儒家的核心经典中有对理想社会的描述，也有对理想人格的期许。同样的，在儒家的核心经典中也有许多对不道德人品的指责。那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就是：反对同性性行为，认定其违反天理、人道，是2500年以来哪一位儒家先圣往贤的主张？儒家圣贤又是在哪一部核心经典中，因为一个人的同性性行为，而进行大张旗鼓的道德批评？当然，在儒家的理想社会想象中并没有提到同性恋，但同性性行为一样并没有被当成危害人心，违反天理、人道，威胁理想社会之建设的邪恶行为被攻击。儒家在这个议题上是沉默的。


孔孟之世难道是一个道德完善，大道运行的理想时代？孔孟之世难道是一个不存在“违反天理、人道”的同性性行为，所以孔子和孟子全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时代？对于同性恋关系最早的记录之一，就是出自《韩非子》中有关弥子瑕和卫灵公的故事，其中“分桃”的典故更是因为流传甚广，而成为同性恋的代名词。


在《韩非子》中，我们读到弥子瑕和卫灵公的同性恋关系，书中述及弥子瑕受宠时虽犯法，仍然被卫灵公赞赏；而失宠后往昔种种行为都被秋后算账。《韩非子》的宗旨并不是指责同性恋，而是说明国君宠爱的善变和不可靠，最终还是要以建立法家制度为合理秩序。当然，韩非子是法家的人物，本不足以用来说明儒家的立场。引述这一段主要是说明至少在战国时代，同性性行为就已经存在。疾恶如仇的孟子怎么竟无一言？


无论是《韩非子》的故事，还是《战国策》中的龙阳君，或是《史记》《汉书》里头的那些男宠，他们被述及的原因，都不是为了对同性性行为进行指责，而往往是为了通过男宠的历史，说明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单靠美色获宠，最终多不得善终的道理。但是，在说着男宠崛起衰落的同时，也对女色之误国口诛笔伐。因此，对于叙事的宗旨如果有所体会，就会知道在这些最早的文献中对于同性性行为的记录，本不带有对某种性行为的道德批判。


这其实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知道同性恋行为的存在，却没有对之进行上纲上线的道德批评。这样的包容态度在传统的法律中也十分明显。在帝制中国的法律中，一直要到清代才出现有关同性肛交行为的完整条文。在那之前，同性性行为不曾在哪一个朝代的律令中被视为犯法行为。


学者在对相关的清代条文进行深入研究之后发现，其宗旨本不是为了针对同性性行为本身，而是为了维护清朝统治下的民户制度。简单地说，相关条文的主要内容，尤其是判刑的标准和依据，多次引用光棍例。光棍不是指没有结婚的男子，而是在户籍制度之外的游民。在清朝政府眼中，这些游民是社会上非常危险的不稳定因素。例如若有人结伙强行鸡奸了一个民户的良家子弟，不管有没有出人命，国家都会引用光棍例将领头和参与鸡奸的人判以不同程度的死刑。结成团伙侵犯了民户良家子弟，是一种有组织犯罪，是对社会稳定的威胁。这危险不是来自鸡奸行为，而是这些人和光棍游民一样，挑战了国家民户制度的稳定和安全。


清代法律中也有对未成年人的保护。例如即便没有组成团伙，而是拐带鸡奸了10岁以下的良家子弟，一样按光棍例处以极刑。又例如若是鸡奸了10岁到12岁的良家子弟，也是判以极刑。即便是两厢情愿，如果对象只是10岁到12岁的未成年男孩，一样是判以极刑。律例中还明言，这样判刑的法理依据，来自和同样年龄的女孩发生性关系时的判刑原则。清代法律中对鸡奸或者和未成年男孩发生性关系的关注点，在于维护民户制度的稳定，以及良家子弟的安全，而不是针对同性性行为本身。清代北京的梨园，因为各种原因，对男旦的追捧和性追求，更是上流社会趋之若鹜的风尚。


儒家对此课题未曾以邪恶敌之，传统社会对此行为未曾以律法裁之。包容才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我国刑事法典中的第377A条文和印度与香港的377同源，都是英国法律的遗留。中学时，老师喜欢让我们写“对抗西方歪风”的文章。本文写来，也有这层意思。我们应该发挥传统文化的包容，对抗西方法律遗留下的严苛。


（作者在本地大学任教，文章仅代表个人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