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时报》1月2日言论版刊登了陈美英(Margaret Chan)的专论《英语,母语和新加坡身份认同》(English, mother tongue and the S'pore identity);《联合早报》在1月4日刊登该文的翻译


该文作者广泛地讨论了有关母语、语文政策和国家未来语文的发展走向问题,有些观点由于过于陈旧,有重炒冷饭之嫌。有些观点的可行性很有问题,值得大家商榷。现就几个重点问题,跟关心的有识之士讨论讨论。


共通语的社会任务


毋庸讳言,英语是新加坡人的共通语,也是多数新加坡人的家庭用语。据统计,本地华族家庭有71%以英语为家庭用语,这个比例在印族家庭是70%,巫族是67%。陈女士引用了南洋理工大学副教授陈颖芸的一篇文章,说“英语已经是新加坡人的母语”。陈女士还引用了该助理教授2012年的一份调查,调查对象人数为436个,但教育背景不明,超过70%的家长都说会选用英语跟他的子孙讨论问题,她因而得出结论:“英语是新加坡国民身份认同的标志(marker)”,是“新加坡人身份认同的固有特质(intrinsic to singaporeanness)”,也是“现在和未来新加坡人传承的语言(language of inheritance of singaporeans)”。


从殖民地时代到现在,英语一直是行政和教学的媒介,也是各民族互相沟通的重要桥梁,所以被采纳为各民族的共通语(lingual franca)。在事业发展和学术研究上,英语的确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英语也让我们和国际接轨更为得心应手。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殖民地政府留给新加坡人打通国际关系的宝贵遗产。


对多元种族和多元文化的新加坡来说,我们把英语当作共通语,就是在不同种族和多元文化之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促进不同文化背景和种族意识的深层了解。英语是互相沟通的工具,它本身并不具备是非判断的主观标准。至于英语在教育,学术研究和事业发展的功能,那又是英语作为共通语的另一种附加贡献,另当别论。


在多种语言和多元文化的新加坡,华巫印裔新加坡人的母族语文,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建国角色?它们是否也是国民身份认同的标志之一,并且应该得到应有的历史传承地位?可惜作者片面夸大共通语在国民身份认同的贡献,避而不谈新加坡多种语文的语用现状,以为一体化为英语化之后,就可以替代不同族群语文在身份认同上的建设任务。个人认为这个论点未免过于简单化了。


两个愿景的可行性和逻辑性


作者花了很多篇幅,极力推崇两个理念和愿景。这两个理念和愿景,源自前外交部长拉惹勒南。这两个理念和愿景是:通过英语教育,创造一个“新加坡民族”;通过一体化的语言政策,抑制种族沙文主义浪潮以取得全民的团结。


拉惹勒南提出以上两个概念时,正是新加坡反殖民地和独立运动波涛汹涌的1959年。当时政治动荡,种族意识高涨,“一个民族,一种语言”是当时从事政治运动者,为了防御和平息极端社群主义的病毒(virus of communalism)而提出的口号,事实上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景,能否实现令人高度质疑。


举个明显的例子,美国号称是世界人种和文化的大熔炉,建国200多年,外来的移民虽然多已融入美国社会,认同国家的价值观,但黑白族群之间,仍有明显的肤色和文化差异,频频发生种族歧视的问题。怪不得前总理李光耀曾经评论:他基于理想而不反对这个愿景,但置疑它的现实性。


基本生物学告诉我们,要把不同族群塑造成一个全新的新加坡国族,几乎是不能实现的梦想,不止塑造过程漫长,还涉及多个层面,如族群基因和肤色的改变,风俗习惯和家庭结构的融合,族群意识和宗教信仰的理解和包容等等,都是塑造新国族的必备条件。可惜目前世界上还没有找到一个成功的案例。


第二个愿景涉及内容和形式的逻辑关系。根据作者的观点,接受英语教育之后,就可以“避免种族,社群和宗教沙文主义所带来的灭绝的疯狂”,并取得全民的高度团结。这显然是形式主义的唯心论。试问,白人至上的民族优越感,主要是通过什么语言传播的?把恐怖分子送去接受英语教育后,真的就会彻底改头换面?


如果作者还坚持自己的观点,就请她看看同文同种的英伦三岛,人民应该被英语“胶住”而团结一致,怎么会四分五裂?我们的邻国菲律宾,100年来英语一直是菲律宾人的共通语,现在却帮派和部落林立,各自霸占山头。原因是什么?追根究底,是思想意识本身,而不是传达思想意识的工具——语言。


国民身份认同的文化特质


文章作者一再强调,只要能用英语,或者以英语作为主要的交际用语,英语就是新加坡人身份认同的特质。作者还试图把我国军人每天宣誓的七大核心价值——效忠国家、领导力、纪律、专业性、伦理、战斗精神和照顾同袍,列为新加坡人身份认同的特质。作者把身份认同跟军人职责混为一谈,真令人不敢苟同。


首先,单凭语言这个单一架构,作为审视国民身份特质的标志,那我们就不知道如何分辨,一个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外国人,跟新加坡人国民身份特质的差异在哪里了。反之,讲英语的国人到了英美,对方会把国人看成是英国人或美国人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其次,决定国民身份的认同,不是交际媒介的语言,而是语言所承载的母族文化和精神内涵,以及体现这些文化内涵的价值观。举些例子,如印裔新加坡人的刻苦勤劳,巫裔新加坡人的开朗达观,乐善好施,华裔新加坡人的节俭刻苦,重视家庭的孝悌亲情,崇尚宗族的同舟共济和互相提携精神,讲究“仁义礼智信”和“以和为贵”的人际和社会关系等。


以上所举的族群精神特质,都是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经得起时代考验后所形成的社会共识。历史上有太多的事件和人物故事,都可以作为这些精神文明的道德典范。这些精神文明特质,已处处融汇和展现在新加坡人的日常生活里,取得了社群的共识,相信会比军人职责信条更有资格成为国民身份认同标志的组成部分。


陈女士也许不太欣赏族群文化,所以主张“我们以个人身份在新加坡开始,而不是通过族谱寻根把自己的群体联系回母国。”通过一体化——英语化把族群文化和母族文化的关系彻底斩断,这类主张并不新鲜,但听了之后,总会令人感到汗颜,有愧对祖辈的感觉。


母族语文的双语定位


陈女士基于2019年新加坡家庭用语的统计和2012年436个不同年龄层但教育背景不明的家长统计,就说英语是新加坡人的母语,并且斩钉截铁地说英语是新加坡人特质的属性,是现在也是未来新加坡人的传承语言。陈女士还引用1986年国庆庆祝,李光耀因主持人全程只用英语发言而感到“自豪”,就推论说“展现了新加坡人作为一个民族的愿景之成功”。


言外之意,60年前拉惹勒南的美丽愿景,迟早会付诸实现。姑不论李光耀的“自豪”有没有创造一个新国族的含义,陈女士的跳跃式推论,未免有点一厢情愿,跟现实不符。


陈女士的文章也提到了双语教育,承认“新加坡是个通晓多语的民族,我们必须竭尽所能维系它”,可惜言简意赅,并没有进一步探讨母族语文在社会用语逐渐一体化——英语化的情况下,如何依据既定的国策,坚守双语的定位等问题。


自从独立建国以来,新加坡一直推行双语教育。双语教育的持久性和优越性,取决于两个关键密切的立足点:一是否符合新加坡多种族和多元文化的国情;二是否配合地缘政治和经济格局的发展。


就新加坡的种族结构来说,双语是维系社会和种族平衡的最理想的策略,一方面让各族群的文化特质得到传承,一方面又可以提高各族群的了解和认知水平。现在新加坡人的家庭用语虽然趋向于英语,但母族语文仍然是族群子弟不可或缺的学习科目,以继承独立建国后多元文化的传统。唯有维持双语的教育政策,国家才可以避免陷入一体化的泥沼。


以目前地缘政治和世界经济发展的格局来说,印度尼西亚、印度和中国,经济潜能巨大。双语教育所培养出来的精英,占尽了各种地利人和的条件,可以发挥他们的双语优势。我们双语优势一旦弱化,那无疑是自废武功,葬送美好成果给竞争对手。由此可见,制定长期的双语国策,确定母族语文的双语定位,可说是上上之计。夏虫不足语于冰,大家别盲信语文一体化的痴心妄想了。


(作者是教育部华文专科前视学、课程发展署中学华文教材组前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