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心灵保留一方“山林” ——专访山居后的龙应台

龙应台2021年迁至台东都兰山中,过上山居生活。(受访者提供)
龙应台2021年迁至台东都兰山中,过上山居生活。(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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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过着山居生活的龙应台谈“当我走入山里”,她一句话点出无大山的大都会新加坡与“山”的链接:山可以是一个心灵上的世界,相对于白日里滚滚红尘的喧嚣,每个人是不是都需要一座心灵里的大山?而要营造这方小小的山林,龙应台觉得文学和阅读就相当有用。

“一鸣,你其实应该到山里面去过夜,去露营,不要住旅馆。然后在一个没有光的地方,你出来看星星,你会着迷!”视讯屏幕那端的龙应台满面兴奋却认真地对我说。

我跟她描述的是采访她不久前在日本栃木县旅行时大白天独自爬山,居然爬到害怕,爬到想哭,爬到再也挪不动脚的莫名感受,因此问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这位新晋“爬山专家”龙应台:“人为什么会怕山?”

龙应台2020年的著作《大武山下》。(时报出版提供)

于是,龙应台就快乐地鼓励我去深山老林里露宿,这简直是以恐惧对抗恐惧。从她的笑脸和提高的音量中,你读得出来,她显然做过那种事,她显然也乐此不疲,她显然急于分享这种快乐——由新加坡书展转型的首届城市阅读节,结合第三届早报文学节,邀请到多位中国大陆、台湾以及新马作家参与盛会。今年的压轴讲座请到台湾作家龙应台分享她的两本著作——《走路》和《大武山下》,分享会题目为“当我走入山里”。

“你在山里的那个恐惧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会由此产生一种新的自觉:为什么我会离大自然如此之远?”龙应台说:“那种恐惧一是因为你对山没有接触,第二你对山没有知识。住进山里面这两年,我要克服的恐惧是:当毒蛇出现我的书房里该怎么办?所以每年到了春天,我们邻居之间会互相传简讯说:注意哦,它们冬眠结束了,醒过来了,要来了,它们指的是蛇。我那个恐惧是非常强大的,我走在路上看到一条绳子都会害怕。可我却有了一个自觉:作为一个物种,我进到山里,它才是‘原住民’,我是‘入侵者’,它权利比我大,我应该尊敬它在山里生存的权利,那我要怎么与它共处,变成一件我得思考的事情。你会发现多走多走,你的恐惧就会渐渐消失了。”

龙应台,知名作家,2012至2014年任台湾首任文化部长,2017年移居屏东潮州镇,开始乡居;2021年迁至太平洋畔台东都兰山中生活,行走大山大海间,与农人、渔民、猎人、原住民为伍。

记得上一次采访龙应台是2009年在新加坡,记忆中的她是一头稍微过耳的整齐短发,白色衬衫黑色外套;此刻镜头中山居的她,头发长了一些,有一种随意的松散,坐在有午后阳光穿透的落地窗前。因光线,不辨她穿的颜色是桃红还是什么红,反正鲜艳亮眼,她比印象中豁然年轻许多,哪像71岁的人?这难道是山居带给人的变化?

人跟大自然的关系是急迫课题

且不说如她一样山居,新加坡的最高点是武吉知马山,海拔约164米,从高度和挑战性而言,本地高山无觅。那么在狮城谈“当我走入山里”,会否隔靴搔痒?

龙应台说:“乍看下,这个题目跟新加坡的生活距离是不是太远了?其实走入山里有好几层意义。第一层,是身体真正走入山里,如果是这一层的话,新加坡读者可能觉得:我的生活里没有‘山’啊。但还有另外两层意义:山可以被解释为大自然,那新加坡有一座非常大的山,名字叫大海,新加坡人跟大自然一样有关系;第三层意义,山可以是一个心灵上的世界,相对于白日里滚滚红尘的喧嚣,每个人是不是都需要一座心灵里的大山?”

她接着说:“台湾人现在普遍有一种焦虑:是不是战争要爆发?事实上有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就是整个地球的气候变迁,关乎地球本身的一个严重状态正在发生,从这个层次而言,不管你是住在新加坡这种高度城市化地方的人,或住在沙漠、海边,有一个新课题是你非得全神贯注不可的,那就是去思考人跟大自然之间的关系。在这种迫切情况下,落实到生活里面,我们应该做什么?毕竟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新加坡虽然高度城市化发展,但也被海围绕,你说海水上升,将来还有新加坡吗?如果我的新加坡读者里有做父母的,那他们给孩子的教育里,大自然这一块,在教育里到底有没有地位?我觉得这都是重要到不得了的。”

不是借山居而归隐

这几句言辞让人又觉得她是熟悉的龙应台,尽管在说大自然,犀利中尽是焦灼和忧心,不亚于此前她对台湾政治、两岸局势、国际情势的论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山居生活的外在,内在反而因山打开,她自言绝对不是借山居而归隐。

“出世与入世,红尘与山林,不是相互矛盾的。”龙应台说:“我的身体是到山里头去了,但我忙碌的程度比以前一点也不少,一般人的工作、成就、忙碌、挣钱、经营的人际关系都在城市,或许会在乡间有个小屋,偶尔去度假,始终以城市作为基地。我不过把我的基地做了一个调整,我把基地从城市搬到山里,城市变成我的后花园。我每个月到台北两次,一到台北,白天十个小时被塞到满满,所有的社会关怀,对国事的关心或行动,完全没有因我搬到山林而有减少,那这叫出世还是入世呢?”

龙应台人在山里,但对社会的关怀并没有因此减少。(受访者提供)

龙应台感到现代人出世入世,跟身体在何处已没有关系。“更何况全球化的格局下,尤其是过去三年疫情,使得你最繁重、最忙碌、挑战性最大的工作,都在家里、山里做,所以出世入世、红尘归隐完全融在一起,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对社会的责任全部进行着,但我扩张的是我心灵世界,我看山、海、动植物,还有人在宇宙自然中的位置关系。”

住在山里作品与以往有异

生活影响写作,无论是她2020年的长篇小说《大武山下》,还是2022年的图文创作《走路》,两部作品都展现人在大自然中的深层生存状态,都流露出“生态写作”的新倾向。

龙应台2022年的著作《走路》。(时报出版提供)

她坦言住在山里,写出的作品与以往有异。“差异蛮大的。我知道有很多和我一起变老,一起走了三四十年的读者,还会有期待说:‘现在这么糟糕的乱世,要不要再写《野火》?’问题是,一个诚实的作者,大概不应该为了读者的期待而写,一定是为了自己生命历程里头涌出的内在动力而写,写《野火》的那个我,是33岁的我,假使我们人生的生命历程是一条河流,那写《野火》的我,在河流上游,从上游到现在,30多年里,这条河流经过多少崎岖的山,看了多少河流转弯的地方,我怎么还可能是站在上游的那个人呢?作为一个对生命诚实的作者,我一定是写我现在在河流的那一段所看到的风景,而且一定是写现在让我感动东西。”

1985年集结成书的《野火集》,如同在一个时代里点了一把火,燎开批评社会、针砭时弊的火光。接下来,《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等著述中,转换于社会、国族、人生、亲子、代际的不同议题里,龙应台持守中也有嬗变。

她说:“写作风格的变化一定是有的,熟悉我作品的话,一定会观察到,我现在直接的评论非常少,当你看了30多年的起起伏伏,看了里面的跟外面的,阴暗的跟光明的,我确实觉得越来越不想评论,我宁可呈现事情跟现象,希望读者自己去看到、去知道。”

她觉得,人要时不时检视自己原来的状态。一个作家自我检视的所获,也许对读者恰恰是极可贵也极富感染力的。

“我们的人生若说有90年吧,如果算从20岁到90岁这70年有自觉的时光,70年这条路值得我们常常停下脚步来,回头看自己的生存状态,这个生存状态是人在家庭、社会、国家,甚至地球和宇宙里的位置,它是一层一层的。我希望读者跟我在文字的世界里一路走来,会在对生命自觉这个部分层层扩大,会把人生是怎么一条路看得更清楚。30年前我思考的是:我这个人和国家的关系,跟它是顺从、抵抗,或某个程度的妥协或决裂;30多年以后,我在此刻这个历程里思考的是:人作为一个物种,在大自然的环境中,位置和责任在哪里?”

龙应台说如果“野火时代”是一个民智未开,还需要启蒙者的时代,而眼下这个时代好像不再需要启蒙者,因为每个人可以自己被启蒙。进入数位化革命后,知识的门槛被彻底拆掉,精英所掌握的知识权利也相当程度上被打破。她指出:“可知识就是知识,知识不代表见识、胆识,更不代表智慧。所以如果停留在知识层面,现在这个时代好像是一个不需要启蒙者、导师的年代,而知识不能自动转化为见识和体会,也因为知识的爆炸,真的知识和假的知识,有远见的知识跟蒙骗性的知识,全部混在一起,泥沙俱下,对时下的年轻人而言,他们可能比30年前的年轻人更混乱,因为判断真伪更困难。”

不间断阅读有救赎的力量

那么此际匆忙入世,在红尘中翻涌打滚的年轻人,须保持怎样的阅听和思辨?

龙应台说:“新加坡的年轻人有一个优势,就是他应该很自然很顺地读中文、英文。对于这个世界和国际情势的发展,用中英文尽量吸收,红尘滚滚里,这是你将来找工作,在工作里求进步、求发展所需的工具部分。可还有一个部分,就是年轻人不要忘记:你的心灵一定要保留一点‘山林’,不让这个世界的功利、工具,占满你的心灵。要从年轻时开始,在心灵里保留一寸净土,那片净土容许你有反思,你得守护这一块最柔软最干净的部分。”

她给年轻人算了一笔“活账”,假使60几岁退休,退休后,可能还有近40年要活,她的语气逐渐严肃起来:“请问你那个40年打算怎么过日子,在前面20岁到60岁这40年,为工作而忙碌而往前冲,但你心灵里没有保存过一座‘山林’,后面那40年,告诉你,僵硬到一个程度,是没法活得好的——这个东西年轻人比较少有体会,也少有人说。”

要营造这方小小的山林,龙应台觉得文学和阅读就相当有用。“你的阅读若从不间断,它一定有救赎的力量,或者是音乐、美术,总之是要深入,你心里要有你不放掉的这么一块。”

龙应台:若阅读从不间断,它一定有救赎的力量。(受访者提供)

引人好奇的是,龙应台在读些什么呢?她饶有兴致地拾起面前书桌上她正在读的几本书介绍起来,有: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柏林童年》、奈吉尔·巴利(Nigel Barley)《天真的人类学家》、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晶片战争》、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北极梦》等,她简短却细腻地点评了读这些书的体会。最有趣的是,她每本书中都夹着一枚硕大的红色的书签——“你仔细看我每本书的书签,看出是什么了吗?是叶子,是海葡萄的叶子,海葡萄是一种树。”像展示奇珍一样,龙应台开心地执起书签给我看。原来,她真的把树叶、把大山、把自然,温柔绵密地织进了生活中。

她笑说,如果许可的话,想从都兰山里带些树株或花株的种子,来新加坡送给读者。“因为山是我家,我是山里人啊。”

“当我走入山里”

主讲:龙应台
主持:刘永健
日期:6月3日(星期六)
时间:晚上7时30分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音乐厅
报名:go.cityreading.sg/lungyingtai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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