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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唐雨蘅:走,我带你去看樱花

(Pixabay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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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着殷切的心情度过了那年的樱花季。后来她旁敲侧击也不见我有任何表示,似乎彻底将那句随口的承诺抛诸脑后,便不再提这件事,只是对着电视上的画面涂了一幅小小的樱花。

她坐在窗前写生。一缕阳光探进窗户,在她枯瘦的手臂上落下一个光斑,那处已经比别处皮肤晒得熟红。我静悄悄地走过去,尽量不打扰她。她在五楼,从那扇被封死了的狭小窗户看出去,只能看到枯黄的树冠和透过枝桠之间的碎影。她的画板上,却是一团洇开的深浅不一的粉红色。

她还是察觉了我的靠近,急忙拆下画板藏到画架底下,苍白瘦削的脸上浮现勉强的微笑:“你怎么突然来了?吃药的时间到了吗?”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到户外去写生,或至少到廊外找一个风景好的地方。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冒犯。所以我只能低下头,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斟水、数药、切药、递给她——哪怕这些举动比起实际意义更像是心理安慰。她安静地咽下切成四块的药,她吃药已经很多年了,却仿佛还是个不会吞药的小孩。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倾泻在她美丽的脸庞和铺散的长发,宛如散发着光晕的天使。心绪忽然一动,我低声说:“外面阳光正好,我推轮椅带你出……”她飞快地打断我,扬着狡黠而心满意足的笑,愉快地说:“我下个星期二就要回家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太想我!”

那丝笑容摇摇欲坠,近乎龟裂粉碎成齑粉。我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她被送来疗养院三年,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家人也只见过她寥寥几面。这三年,在她身边的只有我。

我下意识避开她热烈得近乎炙热的眼神,近乎慌乱地看向随意堆在墙角床尾的帆布画板。目光与那些绚烂鲜艳的颜色相触的瞬间,过去的一千个日日夜夜仿佛通过这个媒介在我眼前重现。

靠在床尾的那幅画,画着一对憨态可掬的鹦鹉,那对鹦鹉人话模仿得流利,每每见我走进房间,绿的那只就怪腔怪调地喊我的名字,橘色的就紧接着叫她的名字。后来它们被楼下住户投诉太吵,我们一起找了领养人。

架在墙角的那幅静物油画,画的是一盒鲜艳欲滴的草莓,去年春天中旬我买了一盒给她作礼物,她偏留得草莓熟得发烂才肯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在那个日子收到礼物。

藏在床边只露出一个小角的是我的肖像画,她向来只画风景静物,第一次画肖像画就献给了我。当然,画得与我并无几分相似,她嚷着要撕了重画,是我费尽唇舌才说服她留下,到头来最宝贝这幅画的倒成了她自己。

目光移到床头那幅风景画时,我的目光忽然一滞。

那是我遇见她的第一年。电视新闻正在播出日本樱花盛开的季节,她一脸神往地凝视着电视里的樱花树,眼神就跟黏在屏幕上了似的。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随口搭话:“你要是想看樱花,我带你去看呗。”

她一愣,眼神逐渐移到我身上。她的眼睛像一对大大的玻璃珠,澄澈干净却无神,我的话语却如同一缕阳光,使那对琉璃目折射出耀眼的光华来。她满是期许,那张惨白的面孔也难得神采奕奕:“真的?”

此时想起来,现在的我大概会不忍心给她虚假的希望,可那时的我十分清楚她的病情,晓得她大概活不过三年,便也只是随口敷衍搪塞,甚至还拿她的愿望威胁她:“我骗你干什么?不过还得看我心情,你要是乖乖听我的,我就带你去看。”

她怀着殷切的心情度过了那年的樱花季。后来她旁敲侧击也不见我有任何表示,似乎彻底将那句随口的承诺抛诸脑后,便也不再提这件事,只是对着电视上的画面涂了一幅小小的樱花。往后两年的樱花季,也绝口不提。

思绪回笼。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走,我带你去看樱花。”

她像是被我吓到了,洋娃娃一般的大眼睛怔愣地看着我。其实我有些后悔了,但心底有一股无畏的力气促使我把所有的话条理清晰地说出口:“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看樱花吗?我之前也答应你了,那就趁着现在花季还没过快去看吧。”

她彻底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去日本?我,我护照过期了,现在补办应该来不及了……”

我手脚麻利地推来轮椅:“日本有点不太实际,但樱花还是办得到的。”

疗养院后山种了一大片风铃木,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风一吹,纷纷扬扬的花瓣漫天飞舞。仿佛在下一场花雨。泼泼洒洒的花瓣飘到她的脸上,她惊喜地伸出手掌虔诚地托住花瓣,眸中的欢喜近乎凝成实质。我得意地笑道:“美吧?”她用力地点点头。

她不喜欢坐轮椅,我就把她扶下来,一起坐在草地上。她的脑袋枕着我的肩,头一点一点地,发丝淡淡的香气逸进鼻腔,脸颊微凉的温度,透过衣服布料传进我的皮肤。我的长发和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我摘下嵌入她发丝的花瓣,忽然希望时光永远停滞在这一刻。而她遥遥仰望着风铃木硕大而生机勃勃的树冠,烂漫的花瓣还在源源不断地飘下来。

她安静地问我:“这是风铃木吧?”我尴尬地笑了笑,有点被戳破之后的不好意思。她失神的模样令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惴惴不安时她忽然灿烂地笑道:“看起来和樱花也没差。”

在外面坐了一阵子,她吵着要我把她的画板拿下来,她要真正地写生;又不准我看着她绘画,还把我的手机拿走,胡乱找了些理由把我支开。我却没有再看见她那天的画作,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想到她过几天就要走了,又舍不得逼问她。

她走的那天,我送别了她。她走之前提出要拥抱,我搂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听见她附在我耳边耳语:“我床底有惊喜。”她又露出那狡黠的笑容,这回却是真心实意。

她走后,我从床底翻出了一幅画,按颜料的新鲜程度和落款日期,很明显是我带她出去那天画的。她画的却不是她所见的风铃木,更不是她日思夜想的樱花,而是一丛淡红的圣诞蔷薇。

不要为我担心,追忆逝去的……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帆布,我嘴角裂开一丝笑容的同时,又不禁泛酸想哭。

第二年的那天,我折了一枝樱花,搁在那块冰冷的墓碑前。

走,我带你去看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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