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鸣:不早不晚

初晨的阳光温柔也温暖。(路透社)
初晨的阳光温柔也温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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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灵

报纸事实为先,听似报中人早隔绝了感情,但若对人、对报、对字没有感情,哪能一做、一写便是几十年?

搞不清楚到底世界上有多少个“婴儿潮”,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长大后没听说过其时正逢“婴儿潮”,我因而知道自己不是“婴儿潮”的产物,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产物,不得而知,也许没有人能总结概括我们那个没有特色、缺少共性的出生年代,统称为“80后”,跟“90后”又有怎样的微妙差异,细说不出。

依然生活在“目下”的人,都无法预知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时代,又或自己将如何被客观精辟地评价——身处时代洪流中,看不清风的走向、浪的来路,更不辨归途;而“我”生为“主体”,除非能灵魂出窍,不然我看什么都是以“我”为视点的,“客观”或“客体”于自身来说,是一个理论上未曾存在也永难存在的概念。

可又有人说写作者可以经由文字,把自己与时代、城国、他人,甚至是与自己两相对照,是吧,但我觉得这只能发生在大文字家身上,像我这种微不足道的码字小工,只求通顺明白又不失真的表述,“此中有真意”的玄机笔力,怎敢奢求。

怪自己不成,才遍找理由,所以我偶尔感慨自己没生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居然连个普通的“婴儿潮”也赶不上——当然,这本来就是一种少不更事、逸荡而歌的无用感慨。有能力的人都去推波助澜、改写时代了,没本事的人才空等时代从天而降,稀里哗啦地从脑门上砸将下来,后来才痛也不知何故地惊叫:“原来时代是这么一回事啊”,像轰然间搞懂了似的,大概我便是这种人吧。听办公室里的老同事讲老故事的时候,我总抑制不住地大惊小怪。

能讲老故事的人怕是越来越少了,办公室里“婴儿潮”那一代的同事,近几年纷纷显露出“婴儿潮”的身份,接二连三从职场里退去。我又觉有点好笑,当老同事口中不经意讲出:“是啊,我是‘婴儿潮’里出生的。”我暗自在心中没大没小:“哈哈,你哪里看起来像婴儿啊?”

仅仅六年前来到《联合早报》副刊,我经历了三位“婴儿潮”同事的退休。

先是同事K,再是M,今天碰巧L在职最后一日,三人履职早超过了20年。不知他们内心作何感受,我却不可能一点感受也没有的,几年不长,但我读他们的字,也见他们的面啊。

想起与他们共事时一两件小事——

我做文艺记者后,便和写视觉艺术的K同组,他当时已膝盖韧带磨损严重,走路慢吞吞的。每每来我桌边说个什么事,都还带着小零嘴塞给我,仿佛我是长不大的孩子。小零嘴很受用,却看他行动不便,跟他说有事叫我一声,我就奔去他跟前了,但他还是一直走过来走过去。

从多美歌地铁站出来到苏菲雅山顶,有一段很长很陡的“天梯”步道,艺术区“旧学校”的画廊还在时,有次去工作,还没爬,先埋怨;我抬头,“天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K,正躬身往上攀爬,一阶一阶缓慢而踏实。我这种把“善感”当饭吃的俗人,看到那个画面,一下流出眼泪,悄悄跟在他身后爬着……后来,每每路过“天梯”,总想起K。

和M相交不深,只言片语。某天同事午餐闲谈,我说我的智能手机里一个应用软件也没下载,我不爱捧着手机看,M忽对我赞赏有加,她说自己亦是没有半个应用软件的人。年长同事对科技有不适和恐惧,她从年轻人这里得到了安慰。

后来也得到她的安慰。3年前庆祝“早报90周年”,我们办了一场时装秀,许是早报首次做时装秀引人疑惑,又或者被着装要求吓着,总之没有太多组内同事来,心里有点不好受。进场时,M和她先生突然出现了,那一照面,让人暖心,谁说年长同事不接受新奇事物?

因为做文艺和时尚,L审阅校正过我最多的稿件,反馈也给了不少。比如这个专栏,偶尔会被她说“写得太长了”,我微笑不语。她就说:“知识要全面,文章要简短。”我惺惺作态:“此话甚好,你自己想出来的?”她说:“哦,这不是我的话……欸,不要转换话题。”

印象最深刻的是写一出惊世骇俗、毁誉参半的舞剧,舞剧在原属国被禁,我在文中点出。后来引进该舞剧的单位指“不应写‘被禁’”,怕在新加坡也引起争议,过不了分级。我于是战战兢兢传达给L,她说:“据实以告不是你的错,稿是我审的,有什么事我负全责,你不用担心。”

诸如此类,老同事们常说华文报除了专业,讲的更是人情味、厚道,切切实实从他们身上领受到了。

以前沾沾自喜是“年轻一茬”的记者,此刻连“90后”的新同事也来了,更盛传无所不能的机器人也能充当记者。我想,好啊,你让它写个评论、特写、专题来看看。机器人唯一不能取代的是人类的情,只要还有情,我怕什么机器人?报纸事实为先,听似报中人早隔绝了感情,但若对人、对报、对字没有感情,哪能一做、一写便是几十年?

前阵子,早报调查“早报人”对早报的未来期许,我希望:她是时髦、幽默、敢言、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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