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凯德:透明度

书架上搁的杂物不少,大多数其实无用,像是空的玻璃瓶,喝完吃完什么之后,有时还懒得清洗,置于原处不去动弹,有如供奉遗骸一般,以为还剩一点透明的灵性,好像会有什么无法马上领会的用处,至少可以往里填塞更小的东西。

以前当记者跑新闻,常会接到独居老人暴毙的热线消息,这座热烘烘的城市,不知有多少失温冷却的身体。人物和故事几乎大同小异,甚至连邻居如何回溯彼此疏远的交集,采访惯了都能揣测预知。

警察和运尸的黑车通常早到,有一回好奇掰开事发单位的窗户,一房半厅家徒四壁,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可是某个角落却堆满了瓶瓶罐罐。大小高低形状迥异,参差立摆的透明瓶身,标签大多剥落,从反照着微光的弧线棱角,依稀认得出那些酱油瓶酒瓶药瓶的。

各种各样的空空荡荡,仿佛生命的琳琅满目,最后总是来不及回收循环。我的玻璃瓶数量,应该还未到期,特别是京都念慈菴川贝枇杷膏的,通常喝完了还会在书架上逗留一阵,或许是因为婆婆的关系吧。

我很小的时候,婆婆就教会了我,如何念出“京都念慈菴川贝枇杷膏”。青春即将破开喉腔,我正在懵懂地发育,可是婆婆好像都知道,唤我到一边去,如同电视机里在打广告,把瓶身捧在干瘪的双手,用慈祥的广东话,顿顿的,一字一字连名带姓,仿佛是要我们相知相识。

婆婆没读过书,其实不识字,可能是从记忆的牵挂和习惯中,把这一长串商标连带药材的音节,从干渴的口舌中呼唤出来,而且特別交代,一定要香港制造的。虽然婆婆很快就不在了,但是京都念慈菴川贝枇杷膏,光听名字顿感无比犀利,自然也就这样滋润着我的成长。

当生命沙哑久了,我也染上了种种恶习,那些香烟的焦油和尼古丁,吸入体内化成隔天起床的痰,用尽力气仿佛要把生活的积怨,没命一般地咳出来。可是,至少因为有了京都念慈菴川贝枇杷膏,辛凉之间总能让我觉得,无论活得多么苟延残喘,今天应该死不了。

我于是照常过着我的日子,习惯用吞咽的方法喝着京都念慈菴川贝枇杷膏,味道甜而透明,像有些人一样,可以在心头逗留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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