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苦茶的颜色 ——周作人两首自寿诗(下)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与八十自笑两首打油诗,是中国新文学的一页传奇。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与八十自笑两首打油诗,是中国新文学的一页传奇。

字体大小:

(文接上期)

隔了一天,他又写了一段《八十自寿诗说明》,其最后一段写的是:

“前作所谓自寿诗,甚招来各方抨击,自讨苦吃,今已多吃了一万天的茶饭,经验较多,岂敢再蹈覆辙乎?偶因酒醉,胆大气粗,胡诌一首,但不发表好了,录示二三友人,聊作纪念。”

这段文字,说明他写这首诗时,其实并未忘情于30年前的那场自寿诗风波,而且也还是和当年一样,写了之后,还抄写了几张,分赠友人,可见他内心还是希望能够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诗,并能够有人能了解他晚年的寂寞心情和最后的感悟。

如写完后二日,3月8日日记中就有“寄榆生、平伯、柏泉信,并附写诗,所谓录示二三友人也。”

隔一年,1965年4月22日周作人致香港鲍耀明信中又说:“前信索写自寿诗,今写四纸送呈,只是乱涂一气罢了,其唯一条件是不要发表,又遭文人的唾骂,所以只要不发表,任给什么人都无所不可。”这四份书法的去处,据鲍耀明后来回信,鲍自留一件,其余分送三位日本友人。

这期间,周作人也写了两件墨迹,寄到新加坡送给郑子瑜,这资料从未发表,因此也就不为人所知。

根据周作人的日记及和信札资料,这件知堂老人晚年所作的《八十自寿诗》诗稿墨迹,流传于世者约仅十件上下,至少有六件流传海外,其中就有两件珍藏于新加坡。

这首诗有好几个名称,在周作人笔下,就有“自寿诗”“自笑诗”“自嘲诗”三种说法,各有不同意味。

《八十自寿诗》的际遇,和1930年代引起文坛骚动的《五十自寿诗》相比,冷热截然相异,这当然是周作人前后处境不同所致,但毕竟这首诗是他晚年创作,从他虽然不敢发表(其实当时也根本无从发表),但却一再钞录,送示友人之举,其实也透露他对此诗还是蛮有自得之意。

这首晚年诗,虽然没有早年诗的文坛效应,但此诗的文学意境,及对知堂老人心境的研究,却是很有特别价值的难得之作。

4. 前后自寿诗的不同情境

中国历史上,早在先秦就有祝寿之辞,南宋时候,祝寿风气炽盛,祝寿诗之外,也出现了自寿诗。

顾名思义,祝寿诗主要是祝颂酬唱之作,风格喜庆欢愉;自寿诗则带有浓烈的个性化色彩,多为揭示个人心迹,往往会表达对生活和生命价值的感悟。

周作人前后两次写的自寿诗,自然也是他身为一介文人心迹的写照。

一、《五十自寿诗》分析

本诗一开始,周作人就用了自己一个有关身世传说的典故。据说在他诞生的时候,有亲人曾看见有个老和尚走进屋里,因而传说他是“老僧转世”。以自己的典故,写自己的心情和心意,笔调诙谐,别具意趣,可能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罕例。

“袍子”是在家人服饰,“袈裟”是出家人所穿;说“不换”,可以有“不愿换”或“不必换”双层含意。表明“入世与出世本质相同”,似有“是空是色,本无殊异”的观念。

二联的“谈鬼”和“画蛇”,历来有多种解释,其实和三联的“玩骨董”及“种胡麻”一样,只是游戏人间态度的象征,整天谈狐说鬼、画蛇添足,都是文人自嘲从俗的比喻,以便作前后呼应的自我心情写照而已,当不得真。

末联的“吃苦茶”,是害得周作人被嘲骂的象征,其实他的本意,只是用一个具有禅意的日本典故。这一隐晦的典故,周作人和文坛诸公玩了半辈子迷藏,直到晚年才自己点破,他在1965年12月致香港鲍耀明信中说:

“打油诗本来不足深究,只是末句本来有个典故,而中国人大抵不懂得,因为这是出在漱石(日本知名作家)之《猫》里面,恐怕在卷下吧,苦沙弥得到从巢鸭风俗院里的‘天道公平’来信,大为佩服,其尾一句,则为‘御茶ごきめがれ’此即是请到寒斋吃苦茶的原典也。”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如中国禅宗公案里,赵州禅师著名的“吃茶去”,有人说这是以茶喻道,其实这是禅宗中的无义味语,意思是“不要想了,喝茶去吧。” 也就是个中真意,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也。

至于第二首诗,意思还是和第一首一样,只是重复陈述,但首句“半是儒家半释家”,确是干脆挑明自己内心的性情世界,直接公诸于世了。

二、《八十自寿诗》分析

周作人在写完成本诗后,仅隔一日,自己就写了《八十自寿诗说明》,对这首诗做一番解释,他说:

“此诗系仿陆放翁书适诗而作,首二句即袭用其语。山父与狸均为日本民俗学中事物。山父乃山魈之属……老狸能幻化屋宇……末联亦是实话,玩耍过日,不知老之将至,无暇汲汲顾影也。”(摘要)

整段文字,清楚交代了个中故事。

周作人首二句的来源,是南宋陆游《书适》诗的“老翁垂七十,其实似儿童”。二、三联用的是前述日本典故。

只有末联与前不同,不再出现著名的“苦茶”意象,却更清楚地描绘老人内心最后的性情和心境,极堪玩味。

三、前后两诗的情境比较

山林隐逸、佛禅意识,是中国传统文人千年来两大心灵脉络源泉,周作人自不例外。

早在1931年,退隐苦雨斋的周作人,就有一首不为人注意的小诗,题为《梦中得》,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诗中意味,比他不到三年后写的《五十自寿诗》,似乎佛禅意识更浓,但一个“闲”字,依然流露文人气息。

《五十自寿诗》,点明“半是儒家半释家”的心态,又一再以“吃苦茶”的禅意作结尾,正是雪地留迹,冷中有热,完全是一个欲去还留的身影,诗中的听谈鬼、学画蛇、玩骨董、种胡麻、咬大蒜、拾芝麻等等,虽然都是一连串游戏人间的浪荡象征,但其实全都还是处处依然恋恋红尘的不舍流露,虽说是苦中求乐,总有不绝如缕的人间情味,荡漾其间。

“苦趣”,原是周作人刻意追求的一种艺术情味,他屡用“苦”字自我标榜,并曾引用《诗经》说是“诗云,谁谓茶苦,其甘如荠。这句话来得恰好。”两相对照,可知他所在意的还是苦中的“甘”,这正是他的趣味,是他的审美情趣,仍然不脱一种“有意识地游戏人间”的美学意识。

所以,50岁时写的两首诗,最终都还是留下他念念不忘的一盏苦茶,也是让人清楚可见的一盏苦茶。

80岁时写的《八十自寿诗》,就完全放开,完全是一片禅宗所说的“活泼泼”的天真世界。

诗里除了首句的“可笑老翁”一语还有点个人意识之外,完全是自由自在的胡思乱想,思山父,羡野狸,装鬼脸,撒胡荽,虽都还是游戏,却不再是早年仍带世故情怀的玩骨董,种胡麻,而是一派“似童痴”的奇思妙想,自得其乐,天马行空,毫无顾忌的放肆!

这般开放的心境,这种不顾一切的表白,在周作人从“斗士”到“隐士”的一生中,是前所未见的活泼轻松!

最后两句“低头只顾贪游戏,忘却斜阳上土堆”,让生命的价值,呼吸于眼前这活泼泼的现实之境,完全忘了时间的流转,也因此不再为时间所局限,强调的是生命本质的“真”“纯”之美,焕发着活泼泼的生命灵光。

游戏,尤其是儿童天真的游戏,是一种真正自由自在,生命完全放松,乐趣无穷的美好状态,与之相比,历代文人向往的陶渊明东篱采菊,虽有“游”的趣,却少了“戏”的乐。特别是竟敢用上了一个“贪”字,更是画龙点睛、生鲜活辣、大胆无比,其率直坦然、无畏无惧、执著坚持的童稚,自然朴素,表达了对生命乐趣的热爱,完全是一个浑然忘我的超然境界。

可以说,周作人的《八十自寿诗》,是他生命最后的体会和一次大胆的表白,是他一生精神的澄澈结晶,是用他前半生承受多年风雨的那一盏苦茶,在门前冷落的苦茶庵,悄然独自煎煮,水滚时自然幻化的袅袅清烟,已经有着自己节奏,有着自己的热度。

5. 郑子瑜藏知堂自寿诗

我最早见到周作人自寿诗手书墨迹,是在1987年湖南岳麓书社出版的《知堂杂诗钞》,书前扉页周作人大照片后,第一张图片就是《八十自寿诗》,是件书法条幅。书封面印有“郑子瑜藏稿”,说明此书法是郑氏所藏。

后来我有机会拜识郑子瑜先生,在他家里,一次闲谈,我问起这件作品,他却说已经出让给人了,正当我甚感失望时,他笑着说除了这件之外,周知堂送给他的其余几件自寿诗作品全都还在,并一古脑全搬出来让我看。

当这些墨迹在我眼前摊开时,才发现原来包括那件已流出的作品在内,周作人竟然一共抄录两件《五十自寿诗》,两件《八十自寿诗》及一篇文稿《所谓五十自寿打油诗》,寄来新加坡,都是从来没发表的“狮城秘藏”。

就在我拜观这批藏品后不久,自拍卖会上获得这件唯一流出郑家的书法《八十自寿诗》条幅,当我把这件作品带给年事已高的郑老看时,他除了证实确是早前流出的那幅原件真迹,也对此“失而复得”的机缘感慨不已,或因此缘,他同意把全部藏品转让给我。

郑老原藏的四件周作人自寿诗墨迹,除一件刊于刊岳麓书社版《知堂杂诗钞》,其余从未发表,简介如下:

一、《五十自寿诗》条幅

59公分X27公分。题识:“写旧作应子瑜先生雅属,知堂年七十八。”钤白文印“周作人”。

附有1962年7月27日北京周寄郑信封一件,信封套周氏亲书中英文“条幅三张(Calligraphy)”,同信封内还有周作人《写郑子瑜诗·夜半口占时在汶莱水寓》未裱条幅一件。

二、《五十自寿诗》笺纸裱片

27公分X18.5公分。题识:“壬寅秌日写旧作五十自寿诗应子瑜先生雅属,知堂年七十八。”朱文印“周作人印”(倒转印文)。写于1962年9月;秌日即秋日。

三、《八十自寿诗》条幅

60公分X29.1公分。题识:“昔年尝作打油诗,友人称为五十自寿;今此诗或者可以叫作八十自笑之作乎?甲辰大雪节于北京,知堂。”钤朱文印“知堂八十后所作。”据周作人日记,1964年北京大雪节为11月29日。

四、《八十自寿诗》条幅

52.5公分X18.3公分。题识:“八十自笑诗,知堂。”钤朱文印“知堂八十后所作”(按:本件即岳麓书社版《知堂杂诗钞》刊图)。

此外,还有郑老装订册页文稿一份,内容是周作人写的手记《所谓五十自寿打油诗》一文,文内周氏对这两首诗写的题目是《偶成》,日期是“一九六一年三月廿四日,知堂。”

甚至还有一件1934年蔡元培在那场《五十自寿诗》热潮中写寄周作人的两首《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寿打油诗》和诗原手稿,是当年那场民国文坛风波唯一保留迄今的一件历史文物了!

这四件周作人书法及及蔡元培和诗,连同一件文稿,构成一套独存新加坡的周作人书“自寿诗系列”手书墨迹,如此因缘,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6. 一盏苦茶的颜色

周作人苦茶庵里的一盏苦茶,已经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一个特别的象征。

1930年代的《五十自寿诗》,周作人抄给三几好友,结果闹得满城风雨,诗中透露出的“出家”与“在家”的矛盾,如果再加上一个田园意识,就是许多中国传统文人生命中几乎都会面对的一道三角习题,无论是心境或行动,始终是整部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创作母题,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文化中最重要的精神结构。

诗中一再提及的苦茶,正是周作人这一类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1930年代苦茶一样的心境写照。这首诗,或许就是一种对外人表明心迹的“告解”。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是中国历代文人最向往的陶渊明《饮酒》诗中所表现的一种无言的超脱境界,周作人的“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可见这一盏苦茶,其实还是带有浓浓的红尘风味。

所以,1930年代的一盏苦茶,总是“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正如梁实秋所见到的那样,还是有自己的颜色和味道。

1960年代的《八十自笑诗》,周作人一样只敢抄给三几好友,结果却是一片寂寞。在那样落寞的时代里,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独自在清冷的苦茶庵里,或许前尘往事,想是百感交集,“饮酒一盏,醺然径醉,胆大气粗,辄得八句,亦是打油”,诗中流露的情绪,竟然是“装鬼脸”“撒胡荽”“低头只顾贪游戏”的稚意,自嘲自笑,毫无顾忌,一派天真,憨气可人!

可以说,《八十自笑诗》是周作人一生看透后的豁然之作,表现着他生命最后的通明,轻松而深沉,是一首充满性灵生趣的当代名诗。诗里,已经没有苦茶的滋味,只有炉火纯青的颜色。

从五十自寿到八十自笑,这两首打油诗,已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一页传奇。

郑子瑜所藏五件墨迹,有周作人晚年抄诗,更有蔡元培早年和诗,不一样的手迹,不一样的诗句,不一样的感悟,却有着一样的性情,一样的民国文人的时代风采,记录着现代中国新文学史上两大名士的交情与心情,在相隔万里外的新加坡,出人意料地保留着。

风雨过后,临窗展看,依然还是一盏苦茶,淡淡水色,浅浅心情,苦苦滋味,在空气中回旋不去……

(下,续完)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

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