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娜:边城2009

泰国南部的勿洞曾是马共活跃的地区,今日已发展为旅游景点。图为当年马共成员运粮上山的竹林大道。(档案照)
泰国南部的勿洞曾是马共活跃的地区,今日已发展为旅游景点。图为当年马共成员运粮上山的竹林大道。(档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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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漫漫长路,这时才领悟,人生似一场回不了头的行旅,谁又不是行人,谁又不是过客?

1.

2009年11月,云如薇终于坐上大巴,随旅行团去了勿洞。

那天清早六点,在大巴窑体育馆上了旅游车之后,如薇这才发觉,团友都是上了年纪,六七十岁,甚或八十开外,说着华语的老华校生。从他们的谈话中,如薇渐渐听出来了,车里有几位退休教师,一位年长的医生,一位工程师,还有一位退休的股票经纪。

四天三夜的旅程,他们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千里迢迢奔赴800公里,10个小时的路程,到这座位于马来西亚和泰国边界的小城?因为这边陲之城曾是马共大本营,留下森林游击战的遗迹?或纯粹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旅游观光?

旅游大巴一路在南北大道往北飞驰,如薇独自一人坐在大巴前方的双人位子上,望着窗外炽烈的阳光下,一路飞逝的风景,想到几小时后即将抵达的勿洞,想起学生时代的好友李芸禾,想起她们读初中和高中的日子,她们的成长岁月,再想着目前形单影只的自己,长途跋涉去看多年前的好友,这是过去何曾想到的?

近中午时到了森美兰的芙蓉市,这时大巴从芙蓉收费站转左,不到五分钟的车程来到高速公路附近的美食城。餐馆很大,除了卖餐饮,也卖烧包和土产,导游小陈说,这里以芙蓉烧包闻名,但有几道菜做得也不错。

第一道菜古方盐焗鸡上桌时,小陈说,这是餐馆的招牌菜,好吃,大家吃多一点。

经过一个早上的奔波,这时大家也都饿了,很快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到了第四道菜,一碟还冒着烟的娘惹式蒸金凤鱼上桌时,多数人已吃得差不多饱,再来一道有黑酱油添色的炒福建大碌面,如薇就只能吃上两口,再夹一块猪油渣就放下了筷子。一顿旅途中的午餐,在行色匆匆中很快结束。

大巴又在高速公路飞驰了四五个小时,在大家半睡半醒间来到了霹雳州。小陈这时说,还有大约七八十公里,就要抵达霹雳北部的高乌,那里距离泰国边界很近,大约七八公里。

小陈见有些团员还在好梦中,又开了麦克风,提高声量,找了话题对团员说,我们快到马来西亚与泰国的边境高乌了。

稍微停了停,见团员有了动静,小陈又继续说,很多新加坡人不知道高乌是什么地方,但你们大概听说过华玲,高乌就是跟华玲和勿洞比邻的地方。如果从槟城去高乌,一定会经过华玲,华玲距离勿洞也不过20分钟车程。

小陈才说罢,立刻有位老先生接口说,华玲?当然知道啰,一个有历史的老城,曾经是国际媒体的焦点,华玲和谈的地方嘛。

小陈说,是的,华玲和谈。但和谈结果破裂。

老先生望着小陈说,华玲和谈是1950年代的事了,小陈,你还不到40岁吧,懂得这些历史,厉害呀!

小陈笑了,有点得意地说,懂得啊,我是华玲长大的,我小的时候,花玲也是游击队出没的地方。过去经常听大人们说起华玲和谈,那是长辈们的群体记忆。

小陈又告诉大家,华玲还有他的老家,老爸老妈现在也还都住在那里。

老先生这时又问:华玲风景很美吧?

小陈说,是的,华玲山明水丽,在华玲市区,也可以见到华玲山。和高乌、勿洞一样,都是群山环抱。

小陈说起老家,兴致特别高,继续拿着麦克风说,华玲是个好地方,生活十分悠闲,有机会可以去玩玩。但近年华玲人口一直流失,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

说后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像我这样,一路往南移。

这时,团员们大都睡醒,听小陈和老先生说起华玲,有的好奇地静静聆听,有的和旅伴交头接耳,也跟着聊起了马共与华玲和谈。

大巴越靠近勿洞这泰国最南端的小城,如薇越有种期盼的感觉,倏忽记起这一趟勿洞行,其实是在那么久的踟蹰之后,迟了20年。

她突然又想起,丈夫林浩生前好像从来没有答应过她,有一天陪她去看芸禾。如果林浩还在的话,这一次,会跟她一起来勿洞吗?林浩已去世两年。两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对如薇来说,是否已走出失去林浩的哀伤?她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1989年12月2日,马来西亚、泰国政府和马共三方,在合艾蠡园签署和平协议,结束了马共多年来在马泰边区和马来西亚境内的武装活动。次日一早,如薇在餐桌上读着新闻,脑子里立刻联想到芸禾。想到和平协议之后,勿洞自此没有了硝烟,这回芸禾肯定会随着部队走出森林,想着想着,她转头对林浩说,都签了和平协议了,芸禾不知道能回到新加坡吗?

林浩听了愣了一下,从如薇手中拿过报纸,很快地将新闻扫了一遍。看了之后也不知想些什么,许久都没有出声。

如薇放下报纸后,拿了两块面包放进烤箱里,一边从冰箱里拿出芝士与红莓酱,一边对林浩说,算起来,芸禾在森林里也有14年了。林浩点点头,依然保持沉默。

那之后,如薇和林浩之间不曾提起芸禾。合艾和平协议这事,在日复一日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好像被他们遗忘了。

又过了两年,1991年的某一天,如薇早上读报时,在报上读到两篇篇幅特长的专访,文章访问了两名刚从泰国回返新加坡的前马共游击队成员。如薇首先被文章那醒目的标题吸引了,其中一个是《他们走出森林回归祖国》,另一个是大大的四个字《回头是岸》。报道从1976年说起,说是那年5月,政府援引内部安全法令,展开一项逮捕行动,拘捕了50名马共人员和亲共分子,当中,大多是戏剧团体的负责人和活跃分子,好几个还是大专院校的学生。

新闻又说,那一次的逮捕行动中,一些亲共和左倾人士因为害怕被捕而走进森林,从此跟家人切断联系,一直到合艾和平协议之后,才从山林走出来。

如薇记得,那天的新闻重点是政府已批准了四名前马共成员的申请,让他们从泰国回到新加坡生活。他们四人都曾在1970年代,在新加坡参与共产党地下活动,1976年大逮捕时逃离新加坡。马共与马泰政府签署和平协议之后,他们写信给政府,申请回返新加坡。如薇也注意到了,新闻也报道,这四名前马共游击队成员都表态放弃共产主义,并保证同马共切断所有组织上的联系,同意遵守政府的限制条件。其中一名受访者还对记者说,他懊悔当初走进森林,浪费了青春年华。

那之后, 如薇一直留意着,接下来可有芸禾批准回国的消息,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等到芸禾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薇在忙碌的日子里,仿佛又淡忘了芸禾。一直到了2004年,一天傍晚, 如薇在义安城买东西,遇到了芸禾的妹妹莉禾。

那时如薇在商场二楼,正搭上手扶梯下一楼,打算去化妆品部门买支口红。莉禾这时也在手扶梯上,正从一楼上来,两人一上一下,正巧四目对上,虽然早已失去联络,但多年未见的如薇与莉禾,在手扶梯上却都认出彼此。那时如薇下了扶梯,连忙又从一楼搭扶梯上二楼,两人就站在二楼的扶梯口聊了起来。

那天两人的话题从芸禾开始,也一直围绕着芸禾。莉禾告诉如薇,芸禾在森林里结了婚,泰国政府发给那些留居泰国的前马共成员一笔安家费和一片土地,夫妻俩选择住在勿洞,两人经营了一家小旅行社。

莉禾又说,1990年开始,我和大哥陪同妈妈到勿洞去了几次,有一两次,姐姐到槟城与我们见面,有一回她说很想念老家,来到了柔佛,我们全家到新山与她会合。

如薇也想问莉禾,合艾和平协议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何芸禾没回来,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最终只跟莉禾要了芸禾的联络方式。

如薇那阵子正在看村上春树的《远方的鼓声》,读到其中一段话,心里有所触动,不知不觉自我代入。直到今天,她依稀记得那几句话:“一天早上睁眼醒来,蓦然侧耳倾听,远处传来鼓声。鼓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很远很远的时间传来,微乎其微。听着听着,我无论如何都要踏上漫长的旅途。”

那一刻,如薇终于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勿洞。一种非见芸禾不可的冲动,催迫着她付之行动。

2.

从高乌通往马泰边界大约10分钟车程。周一的傍晚,关口很静,除了他们的旅游车,前面只有两辆汽车排着队。大巴通过马来西亚关口,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泰国南部关卡。充满泰国佛寺特色的关卡建筑物,仿佛在提醒游人,这里已是泰国的土地。

一车子人在关卡逗留了近20分钟,终于办好入境手续,旅游车也正式进入与高乌接壤的泰国边陲小城。巴士从边境继续行驶了约15分钟,抵达了勿洞市区。

那天,如薇在落脚的酒店大堂初见芸禾的那一刻,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怅惘。芸禾离家整整35年了,两人同龄,都已是58岁的人了。

再见的那一刻,如薇望着芸禾,芸禾也望着她,历经半辈子岁月沧桑,彼此的样貌都变了。如薇也说不出芸禾变在哪里,她五官中最美的双眼依然深邃,但在如薇眼里,已经失去了当年那灵动的光采。

都几岁了,如薇又想,岁月何曾饶人,芸禾看她,大概也是如此。她只是无法想象,从小温文淡定,养尊处优的芸禾,如何在雨林里度过14年东声西击的部队生活。

芸禾很有音乐天赋,从小家境又富裕,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学钢琴,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作曲,加入南洋剧社那几年,她为演出创作了不少歌曲。如薇记得,1970年代的新加坡音乐创作,时代感和本土性很强,芸禾的作品,贴紧时代,烙下了那个年代的印记。

如薇曾经想象芸禾身着绿色军装,在部队里作战的情景。但那样的芸禾与她记忆里的芸禾相距太远,无法浮现在她脑海中。出现在她脑里的是,两人穿着校服,在启信街逛书店,在新加坡河边看画家写生的往日时光。而这一些,都已遥远得徒留追忆。

黄昏的时候,芸禾的丈夫章伟和她们一道吃了晚饭后回家去了。团员们在导游安排下,大多选择在酒店客房里做泰式古方按摩。小陈一再强调,这是泰国传统按摩,可松懈身心,且按摩师都经过专业训练。

芸禾看着天色还早,向如薇建议道,不如我们到街上逛逛。

如薇点头同意。酒店外,说是勿洞最繁忙的街道,大街上一排旧店屋,路上的摩多车比汽车多,如薇想,这里和马来西亚的一些小城镇多么相似。又想起小时候新加坡的街景,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时间在这里,仿佛慢了半个世纪。

这时突然飞来一群燕子,先是在空中吱吱喳喳飞舞盘旋一番,不久又全部栖息在电线上,如薇看着这支密密麻麻停息成排的燕子大队,连忙拿起手机拍了下来。她这才明白,为何这泰南边城又叫燕子之城。

芸禾看她一脸好奇的样子,笑了笑说,勿洞就是这样,每当黄昏,燕子就会成群结队飞回来,停在电线上。我刚到勿洞的时候,这里更为淳朴,大街上多是锌板商店,今天的勿洞因为游客多,店家、酒店也多了,商业跟着繁盛起来,还好你不是在周末的时候来,星期六和礼拜天,来自北霹雳和吉打的旅客特别多。

两人在晚风中沿着大街继续往前走,经过广西会馆的时候,芸禾说,勿洞华人很多,八成是广西人,过去有人叫这里“广西村”。

走过广西会馆,又看到隔邻的福建会馆,这时天空突然起了变化,乌云迅速从远处飘了过来,且越飘越快。

芸禾望了望漫天乌云说,快下雨了,我们还是回酒店去吧。

进了酒店客房不久,天空果然飘起细雨,下着下着竟成了滂沱大雨。如薇用酒店供应的茶袋泡了两杯茶,和芸禾两人坐在客房内的小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那一刻,两人仿佛有许多话想说,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随团到了勿洞,但如薇不打算跟着旅行团活动。在新加坡的时候,如薇已和芸禾在电话里约好,在小城的三天里,让芸禾到她落脚的酒店里住两晚,久别重逢,大家可以好好聚聚。

那晚她们聊了很多,也很杂。夜深人静的时候,芸禾终于提起,1976年之所以突然就走进森林,是因为那年4月的某个晚上,内部安全局大规模逮捕人,南洋剧社社长和副社长就在那晚进了监牢。

芸禾说,社长和副社长都已被捕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逮捕名单中。我不想被捕,更不想被捕后写悔过书,在电视上公开承认自己错了,我很害怕,也许我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当时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仿佛追溯着遥远的往事,芸禾继续说,你记得的,70年代是个特殊的年代,国际上,左右阵营斗争,新加坡自1965年独立后,一连串优惠措施吸引了海外跨国公司前来设厂,可到了1970年代,欧美发达国家一度经济停滞,新加坡因为凭借外资走向工业化,也受波及,发生了多次工厂裁员,引起劳资纠纷。

芸禾说到这里,仿佛整理思绪般停顿了一下,过了一分钟才又继续说,南洋剧社也受到了当时世界左翼思潮和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关心社会议题,演出的主题也都关怀社会底层,为工友发声。你可以笑我们当时太过天真,但我一直相信,除了少部分人,当年我们之中的许多人,纯粹是出自赤子之心,真心想为社会做点事情。

芸禾记得,那个年代的团体生活十分丰富,大家集体学习,一起到户外体验生活,有些去了工地、工厂工作,有些去了农村、菜园、养猪场,一方面想触探社会真实的一面,另一方面也从中寻找创作素材。那些年,剧社在维多利亚剧院演出时,总也受欢迎,动辄演个十几场,甚至二三十场。

如薇曾经十分羡慕芸禾的团体生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剧社的逃兵,才加入剧社半年,就在妈妈的一再劝阻下,不情不愿地退出剧社。

1976年逮捕事件发生后,芸禾失踪,如薇一下子明白了妈妈的想法。但她始终没有庆幸的感觉。后来看到芸禾的父母在报上刊登的寻人启事,想起一起成长的好友突然就行踪不明,霎时一阵悲戚袭上心头,不觉掉下了眼泪。

如薇当晚才听芸禾说起,她的丈夫章伟原来也是当年南洋剧社的成员,曾经在舞台上扮演过剥削工人的工厂老板、狐假虎威的管工,擅演反派角色。

章伟来自马六甲,内政部开始展开逮捕行动时,他就劝服芸禾离开新加坡,随他到马六甲去。章伟这时才让芸禾知道,他那位还住在马六甲的叔叔章茂华原来是地下组织成员,可以帮他们逃离新马,辗转到泰国去。

芸禾说,我当时也来不及考虑太多,就在章伟的叔叔安排下,与章伟一起从马六甲转了几趟车,一路躲躲闪闪,避过了关卡和检查站,到了马来半岛最北部的吉兰丹边境小城兰斗班让,再从小城越过马泰边界,来到与马来西亚接壤的泰国小镇双溪哥乐。

那晚如薇听芸禾回忆起当年北上的经历,听得入神,忍不住说,听起来真不可思议,我都不知道,马泰边界还有个兰斗班让,一个双溪哥乐。

芸禾说,很多新加坡人都不熟悉这两个地方,过去我也不知道。兰斗班让跟泰国南部的双溪哥乐只隔着一条哥乐河。过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个梦里也没听过的小镇。

那时我们从兰斗班让搭摩哆舢舨渡过哥乐河,到了泰国边境,我回头望着河对岸的马来西亚,想着新加坡,不知这一生,可还有机会再回到老家,对于未来,我其实有很大的迷茫,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晚芸禾几度有感而发:今年是合艾和平协议20周年,这20年里,岁月带走了部队里许多老同志,我们这些1970年代上队的新同志,也一个个变老了……

听到这里,如薇很想问一声芸禾,这些年在边城过得好吗?还作曲吗?还弹钢琴吗?如薇将这些疑问藏在心里,直到离开勿洞都没法问出口。

3.

次日早上,两人都起得早,漱洗过后,如薇拉开窗帘,站在窗前远眺,看到远处青山若隐若现,云雾缥缈间是一片引人遐想的山城景色。

望着窗外景色,如薇说,这里真美呀,四处青山环绕,住在这里真好。

芸禾笑了笑,轻描淡写说,城市人来到这里都觉得很美,可是住久了,不一定会习惯这里的生活。

这天,如薇没有随旅行团出游,芸禾和章伟已安排好,亲自带如薇去参观马共游击队遗迹友谊村,如薇过去听说了,友谊村有一道游击队开凿的地道,目前已成为勿洞游客打卡的热门景点。他们团里当然也安排了友谊村之行,但如薇想,能够与芸禾一路同游,听她和她的丈夫现身说法,亲口说说他们在山林中的日子,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吧。

友谊村距离勿洞市区并不太远,一路上树木茂密,车子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半小时后已看到第一友谊村大牌匾。如薇望着车窗外的牌匾说,泰国政府真厉害,没把马共遗迹销毁掉,现在反而成为旅游胜地。

芸禾和章伟这时突然沉默下来,如薇有点懊恼,感觉自己有点失言。过了几秒钟,大家下了车,章伟继续说道,许多人是抱着好奇心而来,想来看看,当年马共打游击的现场,也想知道,马共在森林中究竟是怎么过的。

章伟又说,勿洞目前有两个马共友谊村开放给游客参观。第一友谊村,大家久闻其名,以防空地道闻名,第二友谊村在高原上,像金马仑,气候凉快,种了各种植物花卉,有个万花园度假村。

来到第一友谊村,如薇随着芸禾、章伟很快来到大家都感好奇的地道,如薇在入口处,仔细读了两旁的中文介绍,右边写道:“友谊村地道,是前马共开展游击战争时期所留下的历史遗迹,用作防御空袭及贮藏粮食。此战略基地位于泰马边界也拉府勿洞县之茂密原始森林内。”另一边写道:“友谊村地道建于佛历二五二零年(公元一九七七年),地道全长约一公里,宽约五至六英尺,动用大约五十人,费时三个月挖成,有九个出入口。”

他们从圆形拱门走入两旁尽是参天古木的林间梯道,如薇和芸禾走在前面,章伟在后,阳光从树叶间隙撒下梯道,三人沿着陡斜的山径一级一级往上登。

还没进入地道之前,章伟指着前方一个黄土大灶对如薇说,你听过孔明灶吗?这个大灶就是部队在营寨内煮大锅饭用的孔明灶。

章伟说,我们在山林中,最顾忌煮饭时炊烟升空, 很容易被敌机发现行踪,我们将炊烟通过地下排送管引到河里,使到烟雾不会升空,我们把这种灶子称为孔明灶,部队那么长期在深林里活动不被发现,这个孔明灶居功不小。

章伟说着又指那些陈列着已生锈或泛黄的炊煮用具说,这些都是保存下来的,当年的用品,承载了马共军队的集体记忆。

三人继续往前走,如薇笑笑说,难怪有人说,全世界最会露营的人是马共,就连煮饭,也能将灶子设计得不冒烟。

芸禾这时拉了如薇一把,朝防空地道走去。如薇进了里面才发现,地道不宽,大约三呎,不高,约六呎,他们三人都不算高个子,走进去绰绰有余,可隐秘的地道里其实另有乾坤,里头有睡床、座位、地下贮藏室、地下工作室,如薇想不到的是,里面竟然还设置了马来亚革命之声广播电台录音台。

芸禾说,这防空地道也是我们工作、睡觉、休息的地方。我刚到勿洞的时候,受训成为广播员,就在地道内的广播电台,负责地下广播工作。

这是芸禾第一次向如薇提及自己的部队生活, 如薇以为芸禾接下来会说得多一点,但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说。

离去的前一晚,如薇也才知道,走进森林后,芸禾曾在部队里生了一对龙凤胎,夫妇俩依组织规定,在孩子出生后抱出森林外送养。

芸禾提起孩子,脸色开始沉郁。静默了好一阵才继续说,孩子送出森林后,我们其实也不敢指望有一天能跟孩子相认。但和平协议签署后,我们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却是尽快找回两个孩子,哪怕只是见见他们也好。

芸禾的儿子送给边区一个泰国人的家庭,孩子从小讲泰语,读泰文学校,甚至言行举止也成了泰国人。养父母虽然不反对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但亲子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偶尔见面,仿佛鸡同鸭讲,始终关系疏离,相处起来十分尴尬。

提到女儿时,芸禾神情有点犹豫地说,女儿后来在组织安排下,送给了华玲一对姓汪的夫妻抚养。汪家多年来一直在华玲市区经营茶室,他们家的油条、咸煎饼在镇上很有名,尤其是咸煎饼,除了传统豆沙馅料,许多人还爱吃他们独有的蔬菜馅咸煎饼。

如薇听到这里,迫不及待地问,那你们和女儿相认了吗?

芸禾摇了摇头说,当初将女儿送给汪家的时候,他们提出了条件,说是日后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和女儿都不得相认。他们也不会让女儿知道,自己是领养的。

哦。如薇愣了一下,默默望了芸禾一眼,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过去想念女儿时,芸禾曾经和章伟到华玲去,但顾及当初与汪家的约定,又考虑到女儿的感受,始终不敢直接登门造访,有两次他们在茶室附近徘徊,看看能不能碰到出世不久就离开身边的女儿。可那终究是守株待兔,无法如愿。

一直到女儿18岁那一年,他们终于在一个老战友的居中安排下,在琼华茶室见到了女儿。那年女儿高中毕业,就将到台湾深造。他们的这位老战友刘素秋也是华玲人,和女儿的养父母从小认识,那次她说服了汪家,让芸禾夫妇就像个普通顾客一般,到茶室吃东西,见上女儿一面,条件是不能相认。

话到这里,芸禾又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说起来我们也真感激汪家,他们把我们的女儿照顾得很好。

如薇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搭腔,心里暗自为芸禾叹了口气,两人都不知如何往下说。

这天晚上,芸禾也跟如薇提起了一部叫《热带雨林纪事》的纪录片。

芸禾说,这是一部难得的,有关马共的纪录片,没有刻意歌颂,也没有妖魔化,整部片子通过口述访谈、历史文献,心平气和地说了马来亚共产党从1930年成立,历经反抗英国殖民统治,二战期间与英国联手对抗日军,战后争取马来西亚独立,发动武装斗争,一直到英殖民政府围剿马共游击队,马共后来被迫离开马来西亚本土,退守泰国、马来西亚边境原始森林。马来西亚独立后,马共继续在森林斗争。一直到1989年,马共与马来西亚、泰国政府达成协议,放下武器,解除武装。

仿佛一口气说了一遍浓缩版马共历史,芸禾停了几秒钟,才又继续说,《热带雨林纪事》的导演是一个叫汪宁宁的年轻女导演。

说到汪宁宁,芸禾又停顿了几秒钟,好像突然不知要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如薇觉得,就在那一刹那,芸禾脸上掠过一丝她无法形容的,复杂的神情。

说了那么多,芸禾没想到的是,如薇竟然也看过这部纪录片。

如薇说,我是在前年的新加坡国际电影节看了这部影片,我女儿是电影发烧友,我曾经向她提起你,她相信我会喜欢这部片,特地买了票,陪我一起去看。这部纪录片还在新加坡得了奖,选为那一届电影节“观众最喜欢的电影”。

芸禾说,影片在其他地方的电影节也得了奖,但由于拍的是马共,马来西亚政府将它列为禁片,一直到今天都无法在马来西亚放映。

那是一部大约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导演访问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老兵和不同年龄的马共游击队成员,受访的老人目前散居在泰国南部、马来西亚各城镇、香港、福建、广州各地。汪宁宁曾经向媒体透露,影片从将近70小时的访谈及历史素材剪辑而成,希望呈现历史真相。

芸禾仿佛对汪宁宁的经历知道得不少,她告诉如薇,汪宁宁是华玲人,从小在华玲长大,独中毕业后到台湾留学,先是读中文系,后来转读电影系,又听说她后来也去了北京电影学院深造,在北京住了两年。

如薇说,我曾在网上看过汪宁宁的访谈,三十几岁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很阳光的女孩。她说自己从小在华玲长大,经常听大人们谈起马共,学了电影后,有一天突然就想拍一部关于马共的电影。她还说,在制作电影的过程中,每当和一位老人做完访谈,听着老人们的讲述,仿佛随他们走一趟那个峥嵘的年代。很有想法的年轻人。

芸禾点了点头,又微微张开口,仿佛有话要说,最终又什么也没说。那个晚上,如薇和芸禾都无法好好入眠。两人各自躺在隔着床头柜的单人床上,过往许多事情仿佛都在脑中交织在一起,似清晰,却又模糊。

4.

从勿洞南下新加坡途上,如薇突然接到芸禾长长的手机短信,那时,大巴正往近打县行驶。她在大巴飞驰中打开了短信:如薇,过去上文学史的时候,我们都爱苏东坡,这几年,我尤其爱读苏轼的诗词,特别喜欢《临江仙·送钱穆父》中的两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走过漫漫长路,这时才领悟,人生似一场回不了头的行旅,谁又不是行人,谁又不是过客?过去三天,我们谈了很多,但我一直没法说出,当年从马六甲北上时内心的真实感受,为了躲避有可能被捕的命运,我当年其实是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踏上了一条自己也不知去向的路……你问过我,后悔走过这条路吗,当时不知如何回答,作为大时代的小人物,这时想起唐诗中的“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千言万语,尽在此言中。如薇,我想,你懂得的。

如薇在微微晃动的巴士车厢里,读着芸禾的短信,短短300余字,却让她来来回回读了几分钟。她望着短信,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复芸禾。行人莫问当年事。她反复读着,心中隐隐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这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猛打车窗,车窗外的高速公路一片模糊。大巴里正回荡着张国荣的歌声:人生路 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 美梦有几多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路随人茫茫……

大巴在中午时分来到了距离怡保约45分钟车程的小镇督亚冷。导游小陈说,督亚冷以淡水大头虾闻名,是马来西亚著名的大头虾产地,旅行社特地安排团员在这里的河鲜餐馆吃午饭,让大家尝尝督亚冷大头虾的滋味。

吃饭的时候,如薇想起了丈夫林浩。八九十年代她和林浩一度爱往马来西亚的小城镇跑,曾经几次一路从新加坡驾车北上,沿途在怡保、太平、槟城等地停下留宿,每个城镇住个一两晚,吃吃当地小吃,走走逛逛,轻松自在地度个短假。

林浩特别爱吃大头虾,怡保锡矿业兴盛的年代,他们到锡都的时候,常去一家熟悉的餐馆,点一大盘原汁原味的清蒸虾,一盘酱油干炒大虾,两人可以一口气吃两盘不同风味的大头虾,那时也不知为什么,也不怕高胆固醇,馋嘴了,想吃就吃个痛快。

但这天旅行社订的午餐是麦片大头虾,炒得香喷喷的麦片,口感爽脆,倒是十分讨好味蕾。但如薇还是很怀念以前和林浩常点的那道清蒸虾,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想念林浩,还是想念他们一起吃过的大头虾。

饭后大巴开往附近的贞德隆新村,到全马来西亚目前仅存的一艘采锡船“督亚冷铁船5号”参观,路途中,导游小陈又从座位站了起来,熟练而流利地开始给团员介绍督亚冷:督亚冷虽然离怡保很近,但很多新加坡人对这里不太熟悉,这里号称虾矿之乡,除了淡水虾,过去也盛产锡矿。督亚冷五号铁船建于1930年代,见证过马来西亚锡矿业的辉煌历史,1980年代锡矿业没落,铁船渐渐无用武之地,由锡矿公司送给了政府,后来开放给游客参观。

只不过15分钟的车程,大巴已从督亚冷市区来到铁船停泊的湖泊,从车窗望出去,体积庞大的铁船就像一座漂浮在湖上,荒废的工厂,看着几分荒凉。

小陈又鼓励团员参加专为旅客主办的导览团,进一步了解铁船和马来西亚的采锡历史。可小陈去了售票处后才知道,由于早上下了场大雨,目前铁船内部正在大清理,需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才有导览团。可一团人急着南下,最后放弃进铁船参观,大家围绕着湖堤,忙着拿手机自拍、拍铁船,再拍拍周遭景色。

如薇独自一人站在湖边,拍了张铁船的照片发给芸禾,告诉她,车子已来到怡保附近的督亚冷。

几分钟后,如薇接到芸禾的回信,信里没提督亚冷,却说,如薇,感谢你大老远跑来边城看我,昨天晚上,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汪宁宁,她是我女儿,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没说出口。但就在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这个秘密。我当然相信,你会替我保密的。

如薇读着短信,有点不可置信,那晚芸禾与她谈了那么多汪宁宁和纪录片的点点滴滴,她怎么一点也没想到,芸禾谈的是自己无法相认的女儿。

如薇兀自发呆了好一会,又把芸禾的短信看了一遍,这回,她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她想给芸禾打个电话,跟她聊几句,可看看这一车子人,她始终没按下芸禾的手机号,望着窗外天空厚厚的云层,她不禁懊恼地想,又是山雨欲来。

泰国勿洞友谊村地道。(档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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