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前，终于回到古城西安，跟姐弟一起送父亲的骨灰回老家安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别我的老父亲。我的泪水淹了回乡的路，湿了故乡的天空。
人生之旅，最最叫人难以忘怀的，当属那一程又一程的送别，无论走得多远，只要一回头，那泪眼，那眼泪，叫人心疼，令人动容……——题记
1.
有关送别的最早记忆，是童年时离开外婆家的情景。大年初四或初五，大雪飘飞或阴晴不定。一大早，饱餐后的我们姐弟哈着热气牵着母亲的衣襟，簇拥着挤出了外婆家的门槛，小脚的外婆不管不顾地跟在我们身后，山道上的积雪被踩踏得吱吱作响，外婆张着没牙的嘴看着我们只管笑，笑着笑着，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明年再来啊，外婆想你们啊！”她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嘟哝着，母亲的眼泪决堤的河水般，紧接着放声大哭起来，外婆赶紧撩起衣襟拭泪，但怎么也擦不干。看着她们母女在寒风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们姐弟全然不为所动，抓起地上的积雪你追我赶，越跑越快，越玩越疯。
“回去吧，回去吧，就要出山了，别再送了啊！”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已走过了十几里的山路，母亲停下脚步推外婆转身。
“回去吧，回去吧，别再送了，别再送了啊！”我们异口同声地对外婆说。
“不送了，不送了，你们走吧，我看着你们走。”外婆努力地想要笑出来，但眼里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回去吧，外婆，赶紧回去吧！”我们一步三回头，看着寒风中愈发瘦小的白发外婆，我的泪水也不自觉地奔涌而出，而此时的母亲则远远地把我们甩在了身后。
同样的戏码一年年上演，直到外婆长眠在山脚下，直到我们走出大山，一去不回头。
2.
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一直坚信“男儿有泪不轻弹”。
第一次看到父亲柔情的一面，是初入大学那年。那个九月，父亲亲自送我到古城西安，陪我一起走进他当年住过的宿舍楼——我们父女同校、同专业。几十年未变的校园里，父亲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但就在别离的那一刻，他的眼里似乎泪光闪闪。
“我送你下楼吧！”初入大学的兴奋尚未减退，我的心中没有丝毫伤感。
“你坐着别动，爸爸自己下楼。”父亲凝视着我，缓缓地后退，然后转身离去。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你爸爸了，他好像在掉眼泪呢！”
刚从楼下上来的舍友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啊？不会吧。我爸爸？他怎么可能掉眼泪？”
连忙走到窗口朝下看，恰好父亲正抬头往上瞧。
“爸爸！爸爸！”我使劲向爸爸挥手，泪水夺眶而出。
此后每逢开学离家去长途车站，父亲总是亲自帮我把行李提上车，然后凝视着我，然后慢慢倒退着下车。每当此时，我总是假装看风景，避开父亲的目光，直到汽车开出好远，才忍不住回头。看到父亲高举着右手不停地挥舞，我的心中没有伤感，只有满满的幸福。
大三那年开学时，跟还是男友的他牵着手离开，坚持不让父亲送。即将走出县委大院的一瞬，猛回头，看到二楼阳台上的父亲挥动着手臂。转身的刹那，我哭成了泪人……此时的父亲能看清楚女儿的面容吗？他会因为女儿被另一个男人牵走而落寞甚或落泪吗？后来问过一次，他笑而未答。
几年后，我结婚生子，再几年后，我们一家移居狮城。已搬来西安的父亲为我们送行时不再掩饰自己的不舍，他的眼圈早早就已泛红，不再挺拔的身子微微抖动，欲言又止，而母亲也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身边抹起了眼泪。
母亲的眼泪司空见惯，但之前我离开时她总是不知躲去了哪里，曾听到她说过这样一段话：“这个女儿太有主意了，她走到哪里都用不着我操心，所以我也从来不想她。”听得人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以前你外婆总说她不想大人想孩子，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常带娃娃回来让我看看啊！”到了机场，母亲像当年的外婆一样站在那里不肯离去。
“走吧，走吧，我看着你们走。”头发染得黑又亮的她泪流满面，但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白发苍苍的父亲则泪花满满，脸上的笑容慈祥而温暖，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我和我的两个儿子，不发一言。而我的孩子们步入离境大厅后只顾着东瞅西看，早把身后的外公外婆忘到了脑后，我自己的心似乎也越来越硬，只管迈开大步往前走，不回头，不回头……
3.
第一次与长子别离的时候他只有六岁，那时的我因要“随夫下南洋”，不得已送他回老家托娘家人代为照顾。离别的那天，一大早他就扑在我的怀里哭着要我留下来，但车站送别的时候他却擦干了眼泪，那强装的笑颜令我心如刀割。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他却大人般帮我擦去泪水，还附在我的耳边悄声道：“妈妈你千万别这样，不然人家会笑话的。”
公交车开动后，他边喊妈妈边追着车子跑，那一刻，真真切切的肝肠寸断，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完。
八个月后接他来狮城过春节，临别的前一晚，他哭着说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但第二天机场别离时，他却再一次帮我擦干了泪水。
“妈妈别哭，我们很快就会长长久久在一起的。”他的成熟懂事让我既感自豪又觉欣慰，但更多的是心酸和心疼。
十多年后，我们又一次面临着别离——送他赴英伦深造。去机场前，健壮俊朗的他一再叮嘱我千万别掉眼泪。这一次，做妈妈的果真没让儿子丢脸，当年的小男孩已长大成人，这个孩儿也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无需妈妈操心，我又何必哭得凄凄惨惨？想起当年母亲说她不想我的那段话，不禁莞尔，于是潇潇洒洒地挥手跟儿子道别。看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我的心里满是骄傲和自豪，完全没有丝毫的伤感。
“想儿子吗？”不断有人问。“不想，一点儿也不想。”我斩钉截铁。
后来干脆连机场也不去了，只是送他到楼下时要他亲一下我的脸颊，然后看着他钻进爸爸的车里，然后轻轻地挥手跟他说再见。
不伤感，儿子只是去读书，干吗要伤感？
但是，但是，总想去看看他学习、生活的地方。长长的四五年里，我亲爱的儿子他每天吃什么，住哪里，头顶什么样的天，脚踩什么样的地……不亲眼看看心里总归不踏实。
六年前的那个五月，终于飞到长子身边，即将硕士毕业的他已在这个老牌超级大都会里觅得工作，看到愈加沉稳的他健步行走在花姿摇曳的大街上，做妈妈的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
离开的那天午后，头顶的阳光格外明媚，门口的花儿娇艳动人，看着儿子孤零零的身影，突然万般不舍，萌生了想要带他一起回家的冲动，但也只是靠在他的肩头任泪水奔涌，然后迅速擦干眼泪挥手告别。
再见，我的儿子，妈妈不想让你因送别而伤感。
4.
忘不了外婆的眼泪，至今想起仍然悲从中来，因为送别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她将一个人独自面对，身边连个说闲话的人也没有，更别说嘘寒问暖了。外婆因不舍血肉相连的我们而流泪，我们因心疼孤苦伶仃的外婆而泪流。虽然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寒风中为我们送行的小脚外婆依然是我最为深切的怀念。
忘不了父亲的泪眼，那个世界上最最宠爱我的人，他从不肯轻易表露对女儿的不舍，但又真的舍不得女儿，只能在送别的那一刻自然流露一下内心的情感。
忘不了母亲的眼泪，她对外婆的牵挂实实在在，对外孙的思念真真切切，眼泪是她最好的表达，想流就尽情地流吧，只要别伤了自己的身体就好。
垂垂老矣的父母这辈子恐怕也没有多少次送别了，就全都由着他们吧。
而长大后的长子好像就没再为离别掉过泪，但试想将来有了孩子，看着即将远行的儿女，他又如何能完全无动于衷？
5.
三年前的六月，久病的父亲撒手人寰，千里之外的我因冠病疫情的阻隔无法赶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大半年前，终于回到古城西安，跟姐弟一起送父亲的骨灰回老家安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别我的老父亲。我的泪水淹了回乡的路，湿了故乡的天空。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他在高高的山顶，挥手为我送行。他的脸上挂满笑，那么慈祥，那般温暖。
我不再流泪，轻轻地，轻轻地，跟他挥手告别，然后转身离开。
不再回头。
6.
人生，不过一程又一程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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