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在2023年早逝、得年53岁的藏语片先驱导演万玛才旦(下称万导),几年前想把自己跨界创作的短篇小说《撞死一只羊》改编成电影,但短篇撑不起一出电影长片,又相中了名作家次仁罗布的短篇《杀手》——一加一,“大于二”?“还是一”?前者讲述一名卡车司机在青藏高原赶路时意外撞死一只羊,费尽心思把它送去超度;后者讲述一个杀手花了13年找到杀父仇人,但见对方成了虔诚向佛、慈眉善目的老头,且有了少妻小儿,鹣鲽舔犊,他踌躇了。

藏人几乎全民信佛,写藏人小说、拍藏片,不能不佛一下。万导以1991年法国/波兰电影《两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式的手段来结合两部小说。讲轮回和跳脱轮回,这个主题一般观众抓得到;可堪推敲的是万导以怎么样的电影手法再诠释这个命题,尤其是它所能赋予论者和观众多元的解读空间(“大于二”)。可终究“还是(见微知著的)一”——两部原著从相反的视角(超度羊、仇杀)趋近的那“一”个藏人传统的精神面貌。

司机与杀手组成“两生汉”

在电影中,司机和杀手都叫金巴(藏语谓“施舍”)。全片是司机的主观叙事,他在高原公路上开车时(当时已撞死了羊)让杀手搭顺风车而结识,杀手不讳言要去小镇寻仇;杀手下车后,司机往别处送了货,带羊尸到寺庙请僧人念经超度;两天后路过小镇打听杀手的行踪,却如同体验复制了杀手入镇后的足迹、经历……

司机和杀手,组成“两生汉”?这似乎能让万导从人物动机、行为和造型设定,情节发展和视觉处理上,交错或结合运用镜像、对称、反差等各修辞手法。

镜像指的是对某个角色、场景或事件的反复或相似性呈现;对称则注重结构的平衡与秩序,强调元素之间的对等性。两生汉是彼此的镜像,他们的命运和动机存在交叉和对比。如两人相隔两天上同一酒馆,坐在窗边同一座位,跟风骚老板娘互动,邻桌当地乡亲聊的话题都一样,且都看到窗外一对父子路过(万导说其实是仇人父子预先登场);但两人点的啤酒品牌不同,反映了经历和精神面貌的对称性。

轮回是不断重复的命运循环,两人进入同一酒馆、选择啤酒等行为的重复性,象征着轮回中的相似命运。直至有一天通过顿悟,如杀手的一念之仁,打破了轮回。

电影中,司机和杀手进入同一酒馆、选择啤酒等行为的重复性,象征着轮回中的相似命运。(剧照/Cineaste SG)
电影中,司机和杀手进入同一酒馆、选择啤酒等行为的重复性,象征着轮回中的相似命运。(剧照/Cineaste SG)

反差,则是通过展现对立或极端的不同,来加深作品的意义或效果。两生汉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态度和行为——复仇与救赎;电影后段司机进入小镇后的(当下)画面,与杀手两天前的“镜像/对称”的回忆(或幻想?)画面处理等,都是高反差的处理方式。

而两生汉的造型设计又有点门道。杀手藏衫褴褛,看似瘦弱却满怀戾气,如同只为复仇而活;司机有西部片式酷汉的外表,却有着凡人的怜悯心和卑微的欲望。这是外表与内心的反差,也是反讽。佛教强调内在修为而非外在形象——自外在力量(如复仇)解脱,转向内在的顿悟。

三种可能解读两生汉

这两生汉如何解读?论者提出三种可能:

其一、两生汉真是两个人,只因机缘,司机对杀手好奇,入镇之后的经历和行为,有镜像也有对称——轮回中的互相牵绊。司机最终通过一个梦境,无害地圆了杀手的愿望,可视为角色思维和行为反差的转折处理。

其二、两生汉是同一人,可俗套地解释成是精神病学的双重人格(司机在赶路时,出现第二个人格,临时起意想复仇);也可以是杀手其人其事,是司机的幻想——人物内心的对称性,即复仇与慈悲的“内卷”。从佛学角度来说,司机最终一梦,反而可被诠释为在现实中放下,内心的恶业仍在梦境中继续滋生。

其三、两生汉是同一人的轮回,互为梦境与镜像。金巴在轮回中,不断转换着司机与杀手的角色,却又重复着相似的行为,形成一个绵延的循环;未到顿悟之时,跳不脱轮回。

藏片如果要以佛为主题,往往会拍主角远离尘世,寻找圣洁净土之类的题材。《撞》片却完全是入世的、生活化的,且不乏以营造反差为主的黑色幽默。说它魔幻写实吧?魔幻写实的作品不一定含显性的超现实或超能力元素,《撞》片就几乎没有,而只是要让你隐约觉得,有一只因果业报之手……

《撞死一只羊》(Jinpa)是“追忆万玛才旦”回顾展的参展片,将在9月15日放映。详情可上网:theprojector.sg/themes/remembering-pema-tseden/参阅。